这回曹操吃了黄盖假投降的亏,虽然史实并非如此。
但曹操确实用了不少从对方阵营里过来的人,这是他事业成功的一条很重要的用人之道。在他麾下,谋士如贾诩、袁涣、田畴、王修,将领如张辽、张郃、臧霸、文聘,都是被他降服过来的文臣武将;他们在曹操建功立业、南征北战中,曾为他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啊!
他的人才政策,在建安十五年的《求贤令》中,“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已经表明了他的独特见解,不同于所谓的“德才资”、“德是第一位的”,或什么门第、出身,成分、阶级路线,以及什么立场、态度之类的条条框框,他就认准一条:“唯才是举。”
到建安二十二年,在《举贤勿拘品行令》中,更进一步阐发了他这种不拘一格的干部路线。“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汗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人才济济,这是他在三分天下的局势中始终兴旺不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一个朝代,用人疑人,诸多防范,举措不定,百般禁忌,如明代末期辄废大臣,换来换去,那气数也就差不多了。同样,以佞己为德而量人用材,治一个国家,必为平庸无为之君;管一个单位,定是碌碌低能之辈。于是,巧言令色、阿谀奉承之徒,便被他们一脸正经地护之日立场坚定云云。这些用人之人,非但不敢比之曹操,也不敢比之刘备,甚至不能和刘备的儿子阿斗比。他虽然也近小人,远君子,但至少没有把诸葛亮干掉,这就显得他比某些领导人水平高了。
黄盖诈降,阚泽献书,乃至庞统授计,当然是不足凭信的演义。中国人是颇为绝对化的,好则好到无可再好,坏则坏到一无是处,赤壁败绩的曹操和官渡大捷的曹操,在作家笔下,写得判若两人,性格背离,以致像小儿一样轻易被人愚弄。这就是历史和小说的区别,即使如此,无论历史上的曹操还是小说中的曹操,都是一个非凡人物。
却说阚泽字德润,会稽山阴人也。家贫好学,尝借人书来看,看过一遍,便不遗忘。口才辨给,少有胆气。孙权召为参谋,与黄盖最相善。盖知其能言有胆,故欲使献诈降书。泽欣然应诺曰:“大丈夫处世不能立功建业,不几与草木同腐乎?公既捐躯报主,泽又何惜微生?”黄盖滚下床来,拜而谢之。泽曰:“事不可缓,即今便行。”盖曰:“书已修下了。”泽领了书,只就当夜扮作渔翁,驾小舟望北岸而行。是夜寒星满天。三更时候,早到曹军水寨。巡江军士拿住,连夜报知曹操。操曰:“莫非是奸细么?”军士曰:“只一渔翁,自称是东吴参谋阚泽,有机密事来见。”操便教引将入来。
其实,黄盖降不如张昭降更能让曹操相信。
军士引阚泽至,只见帐上灯烛辉煌,曹操凭几危坐,问曰:“汝既是东吴参谋,来此何干?”泽曰:“人言曹丞相求贤若渴,今观此问,甚不相合。黄公覆,汝又错寻思了也!”操曰:“吾与东吴旦夕交兵,汝私行到此,如何不问?”泽曰:“黄公覆乃东吴三世旧臣,今被周瑜于众将之前无端毒打,不胜忿恨,因欲投降丞相,为报仇之计,特谋之于我。我与公覆情同骨肉,径来为献密书。未知丞相肯容纳否?”操曰:“书在何处?”阚泽取书呈上。操拆书,就灯下观看。书略曰:
盖受孙氏厚恩,本不当怀二心,然以今日事势论之,用江东六郡之卒,当中国百万之师,众寡不敌,海内所共见也。东吴将吏,无有智愚,皆知其不可。周瑜小子,褊怀浅戆,自负其能,辄欲以卵敌石,兼之擅作威福,无罪受刑,有功不赏。盖系旧臣,无端为所摧辱,心实恨之。伏闻丞相诚心待物,虚怀纳士,盖愿率众归降,以图建功雪耻。粮草军杖,随船献纳。泣血拜白,万勿见疑。
曹操于几案上翻覆将书看了十余次,忽然拍案张目大怒曰:“黄盖用苦肉计,令汝下诈降书,就中取事,却敢来戏侮我耶?”便教左右推出斩之。左右将阚泽簇下。泽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操教牵回,叱曰:“吾已识破奸计,汝何故哂笑?”泽曰:“吾不笑你,吾笑黄公覆不识人耳!”操曰:“何不识人?”泽曰:“杀便杀,何必多问。”操曰:“吾自幼熟读兵书,深知奸伪之道。汝这条计,只好瞒别人,如何瞒得我。”泽曰:“你且说书中那件事是奸计?”操曰:“我说出你那破绽,教你死而无怨。你既是真心献书投降,如何不明约几时?今你有何理说?”阚泽听罢,大笑曰:“亏汝不惶恐,敢自夸熟读兵书,还不及早收兵回去,傥若交战,必被周瑜擒矣。无学之辈,可惜吾屈死汝手。”操曰:“何谓我无学?”泽曰:“汝不识机谋,不明道理,岂非无学?”操曰:“你且说我那几般不是处。”泽曰:“汝无待贤之礼,吾何必言?但有死而已。”操曰:“汝若说得有理,我自然敬服。”泽曰:“岂不闻背主作窃,不可定期?傥今约定日期,急切下不得手,这里反来接应,事必泄漏。但可觑便而行,岂可预期相订乎?汝不明此理,欲屈杀好人,真无学之辈也。”操闻言改容,下席而谢曰:“某见事不明,误犯尊威,幸勿挂怀。”泽曰:“吾与黄公覆倾心投降,如婴儿之望父母,岂有诈乎!”操大喜曰:“若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诸人之上。”泽曰:“某等非为爵禄而来,实应天顺人耳。”操取酒待之。
少顷,有人入帐,于操耳边私语。操曰:“将书来看。”其人以密书呈上。操观之,颜色颇喜。阚泽暗思:“此必蔡中、蔡和来报黄盖受刑消息,操故喜我投降之事为真实也。”操曰:“烦先生再回江东,与黄公覆约定,先通消息过江,吾以兵接应。”泽曰:“某已离江东,不可复还,望丞相别遣机密人去。”操曰:“若他人去,事恐泄漏。”泽再三推辞,良久乃曰:“若去则不敢久停,便当行矣。”操赐以金帛,泽不受。
这就叫“自作自受”,“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辞别出营,再驾扁舟,重回江东,来见黄盖,细说前事。盖曰:“非公能辩,则盖徒受苦矣。”泽曰:“吾今去甘宁寨中,探蔡和、蔡中消息。”盖曰:“甚善。”泽至宁寨,宁接入。泽曰:“将军昨为救黄公覆,被周公瑾所辱,吾甚不平。”宁笑而不答。正话间,蔡和、蔡中至。泽以目送甘宁。宁会意,乃曰:“周公瑾只自恃其能,全不以我等为念。我今被辱,羞见江左诸人。”说罢,咬牙切齿,拍案大叫。泽乃虚与宁耳边低语。宁低头不言,长叹数声。蔡和、蔡中见宁泽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将军何故烦恼?先生有何不平?”泽曰:“吾等腹中之苦,汝岂知耶?”蔡和曰:“莫非欲背吴投曹耶?”阚泽失色,甘宁拔剑而起曰:“吾事已为窥破,不可不杀之以灭口。”蔡和、蔡中慌曰:“二公勿忧,吾亦当以心腹之事相告。”宁曰:“可速言之。”蔡和曰:“吾二人乃曹公使来诈降者。二公若有归顺之心,吾当引进。”宁曰:“汝言果真乎?”二人齐声曰:“安敢相欺!”宁佯喜曰:“若如此,是天赐其便也。”二蔡曰:“黄公覆与将军被辱之事,吾已报知丞相矣。”泽曰:“吾已为黄公覆献书丞相,今特来见兴霸,相约同降耳。”宁曰:“大丈夫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于是四人共饮,同论心事。二蔡即时写书密报曹操,说:“甘宁与某同为内应。”阚泽另自修书,遣人密报曹操。书中具言黄盖欲来,未得其便,但看船头插青牙旗而来者即是也。
这种小儿科的间谍游戏,也就是文学作品中的佐料罢了,是千万不能当真的。
却说曹操连得二书,心中疑惑不定,聚众谋士商议曰:“江左甘宁被周瑜所辱,愿为内应;黄盖受责,令阚泽来纳降,俱未可深信。谁敢直入周瑜寨中探听实信?”蒋干进曰:“某前日空往东吴,未得成功,深怀惭愧。今愿舍身再往,务得实信,回报丞相。”操大喜,即时令蒋干上船。
呜呼!一个人,不管他原来多么伟大英明,多么光荣正确,有了一把年纪以后,老而清醒,老而睿智,老而知趣,老而识相,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曹操执意要打这一仗,不拿对岸的年轻指挥员当回事,倘非老了的缘故,又能是什么?结果如何呢?第一,准备不够,第二,轻敌大意,第三,仓促上阵,第四,最主要的,在双方接触以后,主帅的应急能力不中,纠错措施不及。虽然老兄挟雷霆万钧、望风披靡之势,存志在必得、旗开得胜之心,但实际上,老革命遇到新问题,这年53岁的曹操,到底不敌小他十岁的周瑜,看来,年龄优势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
干驾小舟,径到江南水寨边,便使人传报。周瑜听得干又到,大喜曰:“吾之成功,只在此人身上。”遂嘱付鲁肃:“请庞士元来,为我如此如此。”原来襄阳庞统字士元,因避乱寓居江东,鲁肃曾荐之于周瑜。统未及往见,瑜先使肃问计于统曰:“破曹当用何策?”统密谓肃曰:“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余船四散。除非献连环计,教他钉作一处,然后功可成也。”肃以告瑜,瑜深服其论,因谓肃曰:“为我行此计者,非庞士元不可。”肃曰:“只怕曹操奸猾,如何去得?”周瑜沉吟未决,正寻思没个机会,忽报蒋干又来。瑜大喜,一面分付庞统用计,一面坐于帐上,使人请干。干见不来接,心中疑虑,教把船于僻静岸口缆系,乃入寨见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我太甚?”蒋干笑曰:“吾想与你乃旧日弟兄,特来吐心腹事,何言相欺也?”瑜曰:“汝要说吾降,除非海枯石烂。前番吾念旧日交情,请你痛饮一醉,留你共榻;你却盗吾私书,不辞而去,归报曹操,杀了蔡瑁、张允,致使吾事不成。今日无故又来,必不怀好意。吾不看旧日之情,一刀两段。本待送你过去,争奈吾一二日间,便要破曹贼;待留你在军中,又必有泄漏,便教左右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待吾破了曹操,那时渡你过江未迟。”蒋干再欲开言,周瑜已入帐后去了。
左右取马,与蒋干乘坐,送到西山背后小庵歇息,拨两个军人伏侍。干在庵内,心中忧闷,寝食不安。是夜星露满天。独步出庵后,只听得读书之声,信步寻去,见山岩畔有草屋数椽,内射灯光。干往窥之,只见一人挂剑灯前,诵孙吴兵书。干思:“此必异人也!”叩户请见。其人开门出迎,仪表非俗。干问姓名,答曰:“姓庞名统字士元。”干曰:“莫非凤雏先生否?”统曰:“然也。”干喜白:“久闻大名,今何僻居此地?”答曰:“周瑜自恃才高,不能容物,吾故隐居于此。公乃何人?”干曰:“吾蒋干也。”统乃邀入草庵,共坐谈心。干曰:“以公之才,何往不利?如肯归曹,干当引进。”统曰:“吾亦欲离江东久矣。公既有引进之心,即今便当一行,如迟则周瑜闻之,必将见害。”于是与干连夜下山,至江边寻着原来船只,飞棹投江北。
历史上的蒋干,确实负有曹操的使命去游说周瑜。他和周瑜见面以后,“但笑,终无所言,干还。称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间。”看来是很识时务的人,不像《三国演义》中这样自作聪明,愚不可及。但现实生活里,这类鼻子上抹一块白的丑角,倒也不乏见。
既至操寨,干先入见,备述前事。操闻凤雏先生来,亲自出帐迎入。分宾主坐定,问曰:“周瑜年幼,恃才欺众,不用良谋。操久闻先生大名,今得惠顾,乞不吝教诲。”统曰:“某素闻丞相用兵有法,今愿一睹军容。”操教备马,先邀统同观旱寨。统与操并马登高而望。统曰:“傍山依林,前后顾盼,出入有门,进退曲折,虽孙吴再生、穰苴复出,亦不过此矣。”操曰:“先生勿得过誉,尚望指教。”于是又与同观水寨,见向南分二十四座门,皆有艨艟战舰列为城郭,中藏小船,往来有巷,起伏有序。统笑曰:“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虚传。”因指江南而言曰:“周郎周郎,克期必亡。”
操大喜,回寨,请入帐中,置酒共饮,同说兵机。统高谈雄辩,应答如流。操深敬服,殷勤相待。统佯醉曰:“敢问军中有良医否?”操问:“何用?”统曰:“水军多疾,须用良医治之。”时操军因不服水土,俱生呕吐之疾,多有死者。操正虑此事,忽闻统言,如何不问。统曰:“丞相教练水军之法甚妙,但可惜不全。”操再三请问。统曰:“某有一策,使大小水军并无疾病,安稳成功。”操大喜,请问妙策。统曰:“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风浪不息。北兵不惯乘舟,受此颠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休言人可渡,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风浪潮水上下,复何惧哉?”曹操下席而谢曰:“非先生良谋,安能破东吴耶?”统曰:“愚浅之见,丞相自裁之。”操即时传令,唤军中铁匠连夜打造连环大钉,锁住船只。诸军闻之,俱各喜悦。后人有诗曰:
一个劲地拍马屁者,十之有九不怀好意。凡有人往你耳朵里灌蜜时,最好还是提防一点。
政治家的老化,表现在思维能力慢,军事家的老化,表现在应变能力低,文学家的老化,表现在想象能力差。作为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的曹操,在赤壁一战中,其老化的表现,就在一慢,二低,三差上。
赤壁鏖兵用火攻,运筹决策尽皆同。
若非庞统连环计,公瑾安能立大功!
庞统又谓操曰:“某观江左豪杰,多有怨周瑜者。某凭三寸舌,为丞相说之,使皆来降。周瑜孤立无援,必为丞相所擒。瑜既破,则刘备无所用矣。”操曰:“先生果能成大功,操请奏闻天子,封为三公之列。”统曰:“某非为富贵,但欲救万民耳。丞相渡江,慎勿杀害。”操曰:“吾替天行道,安忍杀戮人民?”统拜求榜文,以安宗族。操曰:“先生家属,见居何处?”统曰:“只在江边。若得此榜,可保全矣。”操命写榜,佥押付统。统拜谢曰:“别后可速进兵,休待周郎知觉。”操然之。
统拜别,至江边,正欲下船,忽见岸上一人道袍竹冠,一把扯住统曰:“你好大胆。黄盖用苦肉计,阚泽下诈降书;你又来献连环计,只恐烧不尽绝。你们把出这等毒手来,只好瞒曹操,也须瞒我不得!”吓得庞统魂飞魄散。正是:
莫道东南能制胜,敢云西北独无人?
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章回小说脱胎于口头文学,因此,每回结尾都留有极强的戏剧性悬念,以便吸引听众。但为了悬念而悬念,便有失真硬凑之感。在《三国演义》中,这类牵强的且听下回分解,也不乏见。
看来,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八字,也很误导一些人的。
新锐之气,势不可挡,方兴未艾,未可限量,要没有这点清醒的认识,就会碰得头破血流。更何况上了年纪的人,并非都能称得上是老骥,有的已是日暮途穷,气息奄奄,还要强撑着献个什么丑呢?老,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接受不接受,都是一种必然,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脱。老是一种生命运行的正常现象,老了就得服老,不服老是不行的。
不管过去如何辉煌,老之将至,日薄西山,退出历史舞台,把位子让给后来人,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不要恋栈下去,贻人笑柄;更不要尸位素餐,倒行逆施;最让人摇头的,莫过于这些唱完了戏,还不肯卸妆,穿着龙袍,扎着硬靠,在台上台下招摇过市的老人家了。
什么叫“大江东去”?这就是孔夫子说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曾经光辉过的岁月,无论如何,也是一去不复返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