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评点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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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荆州城公子三求计博望坡军师初用兵

从诸葛亮出山开始,三国的轮廓基本定型。

当此时也,平定袁绍、远征乌桓、统一北方的曹操,自然是不容间歇,挥师南下,乘胜完成大业。虽然他的幕士多次建议休整,而且他也没有诸葛亮为刘备设谋的隆中决策可用,也没有甘宁为孙权囊括荆襄宏图远见的进言。但曹操比之刘备,比之孙权,终究是略胜一筹的政治家、军事家。他的战略目光一开始就十分明确地落在了刘表的荆州版图上。

所以把曹仁派驻樊城,主要是防范有强烈拓展野心的刘备。一、曹仁是嫡系部队;二、曹仁是有政治头脑的一员猛将;三、他和刘备作过战,深知对手。

可见曹操防刘备,甚于孙权。

曹操很清醒,虽然孙权实力远胜刘备,但终究初握政权。攻打黄祖,拿下江夏,又怕孤城难守,撤回东吴,这说明他的进攻,是在复仇情结支配下的行动。包括甘宁降权,转过脸去杀黄祖,凌统在庆功宴上,拔剑直取甘宁,都是不十分具有政治意味的报仇而已,至少表明东吴上下,完整的战略意识还未形成。

而刘备在军事上,出新野,攻樊城,烧博望,势不可遏。在政治上,对刘表,也已到了瓜熟蒂落、坐享其成的地步。

因此,对曹操来说,刘备比孙权有更大的危险性。

虽然这两个人的存在,同是他的障碍,但他不可能两拳并出,在时间上必有先后之分。曹操向荆襄用兵的决策,当然是正确的。

准确、果敢的判断力,是一个领导者必须具备的。

却说孙权督众攻打夏口。黄祖兵败将亡,情知守把不住,遂弃江夏,望荆州而走。甘宁料得黄祖必走荆州,乃于东门外伏兵等候。祖带数十骑突出东门,正走之间,一声喊起,甘宁拦住。祖于马上谓宁曰:“我向日不曾轻待汝,今何相逼耶?”宁叱曰:“吾昔在江夏多立功绩,汝乃以劫江贼待我,今日尚有何说?”黄祖自知难免,拨马而走。甘宁冲开士卒,直赶将来,只听得后面喊声起处,又有数骑赶来。宁视之,乃程普也。宁恐普来争功,慌忙拈弓搭箭,背射黄祖。祖中箭,翻身落马。宁枭其首级,回马与程普合兵一处,回见孙权,献黄祖首级。权命以木匣盛贮,待回江东,祭献于亡父灵前。重赏三军,升甘宁为都尉,商议欲分兵守江夏。张昭曰:“孤城不可守,不如且回江东。刘表知我破黄祖,必来报仇。我以逸待劳,必败刘表。表败而后乘势攻之,荆襄可得也。”权从其言,遂弃江夏,班师回江东。

孙权复仇心切。

杀祢衡者,亦有被人杀时。

周瑜没有附和,张昭此议可疑。攻城略地,只为一颗首级,儿戏了!

苏飞在槛车内,密使人告甘宁求救。宁曰:“飞即不言,吾岂忘之?”大军既至吴会,权命将苏飞枭首,与黄祖首级一同祭献。甘宁乃入见权,顿首哭告曰:“某向日若不得苏飞,则骨填沟壑矣,安能效命于将军麾下哉?今飞罪当诛,某念其昔日之恩情,愿纳还官爵,以赎飞罪。”权曰:“既彼有恩于君,吾为君赦之。但彼若逃去,奈何?”宁曰:“飞得免诛戮,感恩无地,岂肯走乎?若飞去,宁愿将首级献于阶下。”权乃赦苏飞,只将黄祖首级祭献。祭毕设宴,大会文武庆功。

既赦,就不要怕跑;怕跑,就不必赦。

正饮酒间,只见座上一人大哭而起,拔剑在手,直取甘宁。宁忙举坐椅以迎之。权惊视其人,乃凌统也。因甘宁在江夏时射死他父亲凌操,今日相见,故欲报仇。权连忙劝住,谓统曰:“兴霸射死卿父,彼时各为其主,不容不尽力。今既为一家人,岂可复理旧仇?万事皆看吾面。”凌统叩头大哭曰:“不共戴天之仇,岂容不报?”权与众官再三劝之,凌统只是怒目而视甘宁。权即日命甘宁领兵五千,战船一百只,往夏口镇守,以避凌统。宁拜谢,领兵自往夏口去了。权又加封凌统为丞烈都尉,统只得含恨而止。东吴自此广造战船,分兵守把江岸,又命孙静引一枝军守吴会,孙权自领大军屯柴桑。周瑜日于鄱阳湖教练水军,以备攻战。

“万事皆看吾面”,说出这种话来,可见孙权此时,尚未真正有权有威。

话分两头。却说玄德差人打探江东消息。回报东吴已攻杀黄祖,现今屯兵柴桑。玄德便请孔明计议。正话间,忽刘表差人来,请玄德赴荆州议事。孔明曰:“此必因江东破了黄祖,故请主公商议报仇之策也。某当与主公同往,相机而行,自有良策。”玄德从之,留云长守新野,令张飞引五百人马跟随往荆州来。玄德在马上谓孔明曰:“今见景升,当若何对答?”孔明曰:“当先谢襄阳之事。他若令主公去征讨江东,切不可应允,但说容归新野整顿车马。”玄德依言,来到荆州馆驿安下,留张飞屯兵城外,玄德与孔明入城见刘表。礼毕,玄德请罪于阶下。表曰:“吾已悉知贤弟被害之事,当时即欲斩蔡瑁之首,以献贤弟,因众人告免,故姑恕之。贤弟幸勿见罪。”玄德曰:“非干蔡将军之事,想皆下人所为耳。”表曰:“今江夏失守,黄祖遇害,故请贤弟共议报复之策。”玄德曰:“黄祖性暴,不能用人,故致此祸。今若兴兵南征,倘曹操北来,又当奈何?”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贤弟可来助我。我死之后,弟便为荆州之主也。”玄德曰:“兄何出此言!量备安敢当此重任?”孔明以目视玄德。玄德曰:“容徐思良策。”遂辞出,回至馆驿。孔明曰:“景升欲以荆州付主公,奈何却之?”玄德曰:“景升待我恩礼交至,安忍乘其危而夺之?”孔明叹曰:“真仁慈之主也。”

真窝囊废也!不该取而取,非也;该取而不取,大非也!

正商论间,忽报公子刘琦来见。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继母不能相容,性命只在旦夕,望叔父怜而救之。”玄德曰:“此贤侄家事耳,奈何问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计于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与闻。”少时,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来日我使孔明回拜,贤侄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计相告。”琦谢而去。次日,玄德只推腹痛,乃凂孔明代往,回拜刘琦。孔明允诺,来至公子宅前,下马入见公子。公子邀入后堂。茶罢,琦曰:“琦不见容于继母,幸先生一言相救。”孔明曰:“亮客寄于此,岂敢与人骨肉之事?傥有漏泄,为害不浅。”说罢,起身告辞。琦曰:“既承光顾,安敢慢别?”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饮。饮酒之间,琦又曰:“继母不见容,乞先生一言救我。”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谋也。”言讫,又欲辞去。琦曰:“先生不言则已,何便欲去?”孔明乃复坐。琦曰:“琦有一古书,请先生一观。”乃引孔明登一小楼。孔明曰:“书在何处?”琦泣拜曰:“继母不见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无一言相救乎?”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楼,只见楼梯已撤去。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泄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赐教矣。”孔明曰:“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琦曰:“先生终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请即死于先生之前。”乃掣剑欲自刎。孔明止之,曰:“已有良计。”琦拜曰:“愿即赐教。”孔明曰:“公子岂不闻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今黄祖新亡,江夏乏人守御。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则可以避祸矣。”琦再拜谢教,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楼。孔明辞别,回见玄德,具言其事。玄德大喜。

次日,刘琦上言欲守江夏。刘表犹豫未决,请玄德共议。玄德曰:“江夏重地,固非他人可守,正须公子自往。东南之事,兄父子当之;西北之事,备愿当之。”表曰:“近闻曹操于邺郡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征南之意,不可不防。”玄德曰:“备已知之,兄勿忧虑。”遂拜辞回新野。刘表令刘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镇守。

却说曹操罢三公之职,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为东曹掾,崔琰为西曹掾,司马懿为文学掾。懿字仲达,河内温人也,颍州太守司马隽之孙,京兆尹司马防之子,主簿司马朗之弟也。自是文官大备。乃聚武将,商议南征。夏侯惇进曰:“近闻刘备在新野每日教演士卒,必为后患,可早图之。”操即命夏侯惇为都督,于禁、李典、夏侯兰、韩浩为副将,领兵十万,直抵博望坡,以窥新野。荀彧谏曰:“刘备英雄,今更兼诸葛亮为军师,不可轻敌。”惇曰:“刘备鼠辈耳,吾必擒之!”徐庶曰:“将军勿轻视刘玄德。今玄德得诸葛亮为辅,如虎生翼矣。”操曰:“诸葛亮何人也?”庶曰:“亮字孔明,道号卧龙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计,真当世之奇士,非可小觑。”操曰:“比公若何?”庶曰:“庶安敢比亮?庶如萤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夏侯惇曰:“元直之言谬矣。吾看诸葛亮如草芥耳,何足惧哉!吾若不一阵生擒刘备,活捉诸葛,愿将首级献与丞相。”操曰:“汝早报捷书,以慰吾心。”惇奋然辞曹操,引军登程。

继承人之争,如险山恶水,只要活着,便命若悬丝。这种战战兢兢的叵测心态,一直至今,似也未能尽免。

这个诸葛亮的对手,也随之而来了。中国人称之为相克,在大自然中,称之为生物链。在政治斗争中,也似乎存在一环套一环、一物降一物的互为配伍的现象。

徐庶是想吓唬曹操,还是要曹操把注意力集中到诸葛亮、刘备身上呢?

却说玄德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关、张二人不悦,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学?兄长待之太过,又未见他真实效验。”玄德曰:“吾得孔明,犹鱼之得水也。两弟勿复多言。”关、张见说,不言而退。一日,有人送犛牛尾至,玄德取尾,亲自结帽。孔明入见,正色曰:“明公无复有远志,但事此而已耶?”玄德投帽于地而谢曰:“吾聊假此以忘忧耳。”孔明曰:“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玄德曰:“不如也。”孔明曰:“明公之众,不过数千人,万一曹兵至,何以迎之?”玄德曰:“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孔明曰:“可速招募民兵,亮自教之,可以待敌。”玄德遂招新野之民,得三千人,孔明朝夕教演阵法。

嫡系部队,恃宠而骄,常常是祸根。

那种小手工业者的趣味,油然而生。看来,臭他织席贩履者,也非虚妄。

忽报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万,杀奔新野来了。张飞闻知,谓云长曰:“可着孔明前去迎敌便了。”正说之间,玄德召二人,入谓曰:“夏侯惇引兵到来,如何迎敌?”张飞曰:“哥哥何不使‘水’去?”玄德曰:“智赖孔明,勇须二弟,何可推调!”关、张出,玄德请孔明商议,孔明曰:“但恐关、张二人不肯听吾号令。主公若欲亮行兵,乞假剑印。”玄德便以剑印付孔明,孔明遂聚集众将听令。张飞谓云长曰:“且听令去,看他如何调度。”孔明令曰:“博望之左有山,名曰豫山;右有林,名曰安林,可以埋伏军马。云长可引一千军往豫山埋伏,等彼军至,放过休敌,其辎重粮草,必在后面。但看南面火起,可纵兵出击,就焚其粮草。翼德可引一千军去安林背后山谷中埋伏,只看南面火起,便可出,向博望城旧屯粮草处纵火烧之。关平、刘封可引五百军,预备引火之物,于博望坡后两边等候,至初更兵到,便可放火矣。”又命于樊城取回赵云,令为前部,“不要赢,只要输。主公自引一军为后援。各须依计而行,勿使有失。”云长曰:“我等皆出迎敌,未审军师却作何事?”孔明曰:“我只坐守县城。”张飞大笑曰:“我们都去厮杀,你却在家里坐地,好自在。”孔明曰:“剑印在此,违令者斩。”玄德曰:“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二弟不可违令。”张飞冷笑而去。云长曰:“我们且看他的计,应也不应,那时却来问他未迟。”二人去了。众将皆未知孔明韬略,今虽不言,却都疑惑不定。孔明谓玄德曰:“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驻,来日黄昏,敌军必到,主公便弃营而走,但见火起,即回军掩杀。亮与麋竺、麋芳引五百军守县。”命孙乾、简雍准备庆喜筵席,安排功劳簿伺候。派拨已毕,玄德亦疑惑不定。

张飞也有他的幽默感。

关云长一直没有把自己的位置摆正,这也是他一辈子骄傲自满的总根子。他总认为刘备之下,就该是他了。所以,其他人他都不放在眼里。

却说夏侯惇与于禁等引兵至博望,分一半精兵作前队,其余尽护粮车而行。时当秋月,商飙徐起。人马趱行之间,望见前面尘头忽起,惇便将人马摆开,问乡导官曰:“此间是何处?”答曰:“前面便是博望坡,后面是罗口川。”惇令于禁、李典押住阵脚,亲自出马阵前,遥望军马来到。惇忽然大笑。众问:“将军为何而笑?”惇曰:“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夸诸葛亮为天人,今观其用兵,乃以此等军马为前部,与吾对敌,正如驱犬羊与虎豹斗耳。吾于丞相前夸口,要活捉刘备、诸葛亮,今必应吾言矣。”遂自纵马向前。赵云出马。惇骂曰:“汝等随刘备,如孤魂随鬼耳!”云大怒,纵马来战。两马相交,不数合,云诈败而走。夏侯惇从后追赶。云约走十余里,回马又战,不数合又走。韩浩拍马向前谏曰:“赵云诱敌,恐有埋伏。”惇曰:“敌军如此,虽十面埋伏,吾何惧哉!”遂不听浩言,直赶至博望坡。一声炮响,玄德自引军冲将过来,接应交战。夏侯惇笑谓韩浩曰:“此即埋伏之兵也。吾今晚不到新野,誓不罢兵。”乃催军前进。玄德、赵云退后便走。

时天色已晚,浓云密布,又无月色,昼风既起,夜风愈大。夏侯惇只顾催军赶杀。于禁、李典赶到窄狭处,两边俱是芦苇。典谓禁曰:“欺敌者必败。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傥彼用火攻,奈何?”禁曰:“君言是也。吾当往前,为都督言之,君可止住后军。”李典便勒回马,大叫:“后军慢行。”人马走发,那里拦当得住?于禁骤马大叫:“前军都督且住。”夏侯惇正走之间,见于禁从后军奔来,便问何故。禁曰:“南道路狭,山川相逼,树小丛杂,可防火攻。”夏侯惇猛省,即回马,令军马勿进。言未已,只听背后喊声震起,早望见一派火光烧着,随后两边芦亦着,一霎时,四方八面尽皆是火。又值风大,火势愈猛,曹家人马,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赵云回军赶杀。夏侯惇冒烟突火而走。

凡嫡系王牌部队,可能有好装备、好给养,却不一定很能打仗。李典上次陪曹仁出征,这次又陪夏侯惇作战,深有体会,才产生这种骄兵必败的论断吧。

且说李典见势头不好,急奔回博望坡时,火光中一军拦住,当先大将乃关云长也。李典纵马混战,夺路而走。于禁见粮草车辆都被火烧,便投小路奔逃去了。夏侯兰、韩浩来救粮车,正遇张飞。战不数合,张飞一枪刺夏侯兰于马下。韩浩夺路走脱。直杀到天明,却才收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人有诗曰:

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挥如意笑谈中。

直须惊破曹公胆,初出茅庐第一功。

夏侯惇收拾残军,自回许昌。

却说孔明收军,关、张二人相谓曰:“孔明真英杰也。”行不数里,见麋竺、麋芳引军簇拥着一辆小车,车中端坐一人,乃孔明也。关、张下马,拜伏于车前。须臾,玄德、赵云、刘封、关平等皆至,收聚众军,把所获粮草辎重分赏将士,班师回新野。新野百姓望尘遮道而拜曰:“吾属生全,皆使君得贤人之力也。”孔明回至县中,谓玄德曰:“夏侯惇虽败去,曹操必自引大军来。”玄德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亮有一计,可敌曹军。”正是:

破敌未堪息战马,避兵又必赖良谋。

关、张二人在敬服程度上,未必尽同。

未知其计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诸葛亮小试牛刀,与其说胜了夏侯,还不如说胜了关、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