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评点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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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国贼行凶杀贵妃 皇叔败走投袁绍

魏、蜀、吴三分天下,以刘备最为步履艰难,一直是在颠沛流离中求生存并逐步拓展。

魏得天时(挟天子以令诸侯)、地利(中原腹地悉归于曹)、人和(谋臣良将、贤俊鸿儒均集中在许都),吴守江东一隅,励精图治。只有刘备,茕茕独立,无所依傍。他在未入蜀前,先后依吕布,投曹操,奔袁绍,直到向刘表、孙权寻求庇护,不止一次地置妻子家室于不顾,兄弟分散,仓皇逃脱,流离失所。他比之曹操,比之孙权,在困境中挣扎奋斗的时间要长得多。

在夹缝中求生存,当然也是一种磨砺。既要保存自己,不被吃掉;又要发展自己,以待来日。有求于他人的荫庇时,韬光养晦,保持最低姿态;利用列强彼此矛盾时,挑拨离间,可又不露痕迹,胯下之辱,称臣不二,闻雷失箸,卧薪尝胆,都是为了一个远大的目标。“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句民间谚语,倒是准确地描绘了刘备在创业过程中的艰辛。由于根基薄弱,实力不足,地盘有限,资历、声望、影响、权威还不到一呼百应的地步,只有在苟安中徐图奋进,在迂回间寻觅生机,因为空隙总是有的,善于把握住机遇,便会脱颖而出,一展宏图大志。

诸葛亮的英明,就在于为刘备从中原夹缝中,指明了进蜀的一条生路。

却说曹操见了衣带诏,与众谋士商议,欲废却献帝,更择有德者立之。程昱谏曰:“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号令天下者,以奉汉家名号故也。今诸侯未平,遽行废立之事,必起兵端矣。”操乃止。只将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小,押送各门处斩,死者共七百余人。城中官民见者,无不下泪。后人有诗叹董承曰:

密诏传衣带,天言出禁门。

当年曾救驾,此日更承恩。

忧国成心疾,除奸入梦魂。

忠贞千古在,成败复谁论。

曹操是明白人,一点就透。刚刚废立过少帝的董卓,便是前车之鉴。

又有叹王子服等四人诗曰:

书名尺素矢忠谋,慷慨思将君父酬。

赤青可怜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说曹操既杀了董承等众人,怒气未消,遂带剑入宫,来弑董贵妃。贵妃乃董承之妹,帝幸之,已怀孕五月。当日帝在后宫,正与伏皇后私论董承之事,至今尚无音耗。忽见曹操带剑入宫,面有怒容,帝大惊失色。操曰:“董承谋反,陛下知否?”帝曰:“董卓已诛矣。”操大声曰:“不是董卓,是董承。”帝战栗曰:“朕实不知。”操曰:“忘了破指修诏耶?”帝不能答。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见怜。”操曰:“若非天败,吾已被害,岂得复留此女,为吾后患?”伏后告曰:“贬于冷宫,待分娩了杀之未迟。”操曰:“欲留此逆种,为母报仇乎?”董妃泣告曰:“乞全尸而死,勿令彰露。”操令取白练至面前。帝泣谓妃曰:“卿于九泉之下,勿怨朕躬。”言讫,泣下如雨。伏后亦大哭。操怒曰:“犹作儿女态耶?”叱武士牵出,勒死于宫门之外。后人有诗叹董妃曰:

春殿承恩亦枉然,伤哉龙种并时捐。

堂堂帝主难相救,掩面徒看泪涌泉。

操谕监宫官曰:“今后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辄入宫门者斩。守御不严与同罪。”又拨心腹人三千充御林军,令曹洪统领,以为防察。

可怜皇帝!一旦成为傀儡,便只有任人摆布了。

操谓程昱曰:“今董承等虽诛,尚有马腾、刘备亦在此数,不可不除。”昱曰:“马腾屯军西凉,未可轻取,但当以书慰劳,勿使生疑,诱入京师,图之可也。”“刘备现在徐州,分布犄角之势,亦不可轻敌。况今袁绍屯兵官渡,常有图许都之心。若我一旦东征,刘备势必求救于绍,绍乘虚来袭,何以当之?”操曰:“非也。备乃人杰也,今若不击,待其羽翼既成,急难图矣。袁绍虽强,事多怀疑不决,何足忧乎!”正议间,郭嘉自外而入。操问曰:“吾欲东征刘备,奈有袁绍之忧,如何?”嘉曰:“绍性迟而多疑,其谋士各相妒忌,不足忧也。刘备新整军兵,众心未服,丞相引兵东征,一战可定矣。”操大喜曰:“正合吾意。”遂起大军二十万,分兵五路下徐州。

至少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曹操形象在书中出现。一个是杀吕伯奢“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曹操,另一个是释张辽、放关羽、哭典韦、烧密信、煮酒论英雄的曹操,若水火般很难融通。远不能用人物的复杂性、多面性,来解释这些缺乏内在联系的种种现象。但历史小说终究不是历史,何况《三国演义》取材于不同史料和民间口头文学,又经不同观点的改编者加以整理,因此对人物性格的矛盾之处,唯有靠读小说的人加以取舍,创造自己心目中的曹操了。

袁绍确系曹操的第一号劲敌,但他已呈衰势的现状全在曹操掌握之中,否则曹操不敢有与之决战的信心。刘备虽非等量级对手,可却是具有生气勃勃的对手,不容稍有懈怠,因此必须在其羽翼未丰之前解决,这也是人所尽知的战略。

细作探知,报入徐州。孙乾先往下邳报知关公,随至小沛报知玄德。玄德与孙乾计议曰:“此必求救于袁绍,方可解危。”于是玄德修书一封,遣孙乾至河北。乾乃先见田丰,具言其事,求其引进。丰即引孙乾入见绍,呈上书信。只见绍形容憔悴,衣冠不整。丰曰:“今日主公何故如此?”绍曰:“我将死矣。”丰曰:“主公何出此言?”绍曰:“吾生五子,唯最幼者极快吾意。今患疥疮,命已垂绝,吾有何心更论他事乎?”丰曰:“今曹操东征刘玄德,许昌空虚。若以义兵乘虚而入,上可以保天子,下可以救万民。此不易得之机会也,唯明公裁之。”绍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丰曰:“何恍惚之有?”绍曰:“五子中唯此子生得最异,倘有疏虞,吾命休矣。”遂决意不肯发兵,乃谓孙乾曰:“汝回见玄德,可言其故,倘有不如意,可来相投,吾自有相助之处。”田丰以杖击地曰:“遭此难遇之时,乃以婴儿之病失此机会,大事去矣,可痛惜哉!”跌足长叹而出。孙乾见绍不肯发兵,只得星夜回小沛,见玄德,具说此事。玄德大惊曰:“似此如之奈何?”张飞曰:“兄长勿忧。曹兵远来,必然困乏,乘其初至,先去劫寨,可破曹操。”玄德曰:“素以汝为一勇夫耳。前者捉刘岱时,颇能用计;今献此策,亦中兵法。”乃从其言,分兵劫寨。

一个小孩出天花(疥疮不至于到生命垂绝程度),做父亲的爱子之心,不难理解。但作为一军之帅,如此儿女情长,以恍惚为由,贻误战机,便是不可思议了。袁氏兄弟,名门之后,理所当然,众望所归。但遗憾的是,前辈把风光全占尽了,到了他们这一代,便只有洋相可出了。我们领教过多少不争气的少爷们,是怎样连他们的老子的脸都丢光了的现世报啊!

且说曹操引军往小沛来。正行间,狂风骤至,忽听一声响亮,将一面牙旗吹折。操便令军兵且住,聚众谋士问吉凶。荀彧曰:“风从何方来?吹折甚颜色旗?”操曰:“风自东南方来,吹折角上牙旗,旗乃青红二色。”彧曰:“不主别事,今夜刘备必来劫寨。”操点头。忽毛玠入见曰:“方才东南风起,吹折青红牙旗一面,主公以为主何吉凶?”操曰:“公意若何?”毛玠曰:“愚意以为今夜必主有人来劫寨。”后人有诗叹曰:

吁嗟帝胄势孤穷,全仗分兵劫寨功。

争奈牙旗折有兆,老天何故纵奸雄?

操曰:“天报应我,当即防之。”遂分兵九队,只留一队,向前虚扎营寨,余众八面埋伏。是夜月色微明,玄德在左,张飞在右,分兵两队进发,只留孙乾守小沛。

上面用迷信来骗下面,下面也用迷信来哄上面。迷信有时是一种表象,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且说张飞自以为得计,领轻骑在前,突入操寨。但见零零落落,无多人马,四边火光大起,喊声齐举。飞知中计,急出寨外。正东张辽,正西许褚,正南于禁,正北李典,东南徐晃,西南乐进,东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渊,八处军马杀来。张飞左冲右突,前遮后当。所领军兵原是曹操手下旧军,见事势已急,尽皆投降去了。飞正杀间,逢着徐晃,大杀一阵;后面乐进赶到。飞杀条血路,突围而走,只有数十骑跟定,欲还小沛,去路已断;欲投徐州、下邳,又恐曹军截住,寻思无路,只得望硭砀山而去。

刘备此时无论在政治上,在军事上,都不够成熟。怎么能用张飞这种小儿科去和大军压境的曹操交手?对付刘岱可以,对付曹操则不可以。难道不知道曹操是劫寨断粮的行家,会让你占了便宜?

却说玄德引兵劫寨,将近寨门,忽然喊声大震,后面冲出一军,先截去了一半人马。夏侯惇又到。玄德突围而走,夏侯渊又从后追来。玄德回顾,止有三十余骑跟随,急欲奔还小沛,早望见小沛城中火起,只得弃了小沛;欲投徐州、下邳,又见曹军漫山塞野,截住去路。玄德自思:“无路可归,想袁绍有言:‘倘不如意,可来相投。’今不若暂往依栖,别作良图。”遂望青州路而走。正逢李典拦住。玄德匹马落荒,望北而逃。李典掳将从骑去了。

且说玄德匹马投青州,日行三百里,奔至青州城下叫门。门吏问了姓名,来报刺史。刺史乃袁绍长子袁谭。谭素敬玄德,闻知匹马到来,即便开门出迎,接入公廨,细问其故。玄德备言兵败相投之意。谭乃留玄德于馆驿中住下,发书报父袁绍,一面差本州人马,护送玄德至平原界口。袁绍亲自引众,出邺郡三十里,迎接玄德。玄德拜谢。绍忙答礼,曰:“昨为小儿抱病,有失救援,于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见,大慰平生渴想之思。”玄德曰:“孤穷刘备,久欲投于门下,奈机缘未遇。今为曹操所攻,妻子俱陷,想将军容纳四方之士,故不避羞惭,径来相投,望乞收录,誓当图报。”绍大喜,相待甚厚,同居冀州。

刘备又一次被扫地出门,这对曹操来讲,去掉一大心腹之患。因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可用,也可不用,但一个有野心的人,则必防,而不可不防。他煮酒论英雄的时候,高抬着刘备的同时,也就戒备着这位皇叔了。所以,将其赶出东线徐州,是预料中事,否则,曹操没法在西线与袁绍决战。

此时刘备,穷途末路,说出这话,也易,但也难,因为他终究不是昨日站在公孙瓒背后的那个刘备了。

且说曹操当夜取了小沛,随即进兵攻徐州。麋竺、简雍守把不住,只得弃城而走。陈登献了徐州。曹操大军入城,安民已毕,随唤众谋士议取下邳。荀彧曰:“云长保护玄德妻小,死守此城,若不速取,恐为袁绍所窃。”操曰:“吾素爱云长武艺人材,欲得之以为己用,不若令人说之使降。”郭嘉曰:“云长义气深重,必不肯降。若使人说之,恐被其害。”帐下一人出曰:“某与关公有一面之交,愿往说之。”众视之,乃张辽也。程昱曰:“文远虽与云长有旧,吾观此人,非可以言词说也。某有一计,使此人进退无路,然后用文远说之,彼必归丞相矣。”正是:

整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未知其计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陈登是极明智的,在刘备与曹操之间,他倾向后者。所以曹操攻刘,他不出半点主意。

公元198年(灵帝中平六年)《三国志》载:袁绍闭北宫门,“勒兵捕诸阉人,无少长皆杀之,或有无须而误死者,至自发露形体而后得免。宦者或有行善自守者而犹见及。其滥如此。死者二千余人。”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比较彻底的清除宦官事件。也许因为这次屠杀的余威所及,至少在魏晋,在南北朝,在隋,在唐的前期,宦官大规模作乱的现象,几乎没有发生过。一直到唐中期肃、代朝,阉寺才重新猖獗起来。袁绍这实在了不起的功绩,竟没有一位史家为他做出公正的评价。

袁绍早期是一个具有号召力的领袖人物。《三国志》说他,“有姿貌威容,能折节下士,士多附之”,“当是时,豪侠多附绍,皆思为之报,州群蜂起,莫不假其名”,“绍外宽雅,有局度,忧喜不形于色”。他的家族背景,政治资历,他的广大地盘,军事力量,在当时诸侯中间,他与次强的曹操相较,是六与一的比例。自从会盟讨董失败以后,这位出身高门,四世三公的贵族子弟,在诸侯混战中,便一步步走向衰落。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说他“短于从善”,说他“外宽内忌,好谋无决,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这是官方的评价,大抵是准确的。

历史就是这样开玩笑的,中国封建社会的高层统治者,这种衰变的规律是很可怕,也很可悲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应在袁绍、袁术身上,倒是再吻合不过。也许这些位高权重的帝王天子,养尊处优的公侯伯爵,衣锦食饫的世家豪门,优游卒岁的高官达贵,太过于耽迷声色,太过于消损禀赋,太过于耗费精神,特别是太过于放纵欲望——不光光是性欲,还包括一切一切的欲,结果,反倒加剧人的生物机能退化,促使人的思维智能弱化,正如熟得过快的瓜,未破先娄,外观还说得过去,内里早就烂透。

袁绍到了官渡决战前夕,事实上已经进入颠倒错乱,悖反荒谬的人生末期,像这样一个不死之死的行尸走肉,还能折腾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