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香港。汽轮缓缓行进。
2月18日这一天,鲁迅应了香港《大光报》的邀请,到香港青年会演讲。许广平相陪前去作翻译,同行的还有前来联系的青年叶少泉。
清晨,细雨霏霏。此刻,既不像赴厦时的繁杂,也不像来粤时的紧迫,心情是许久所没有的宁静,浑然如水天一色。虽然天气并不晴朗,但也并非阴暗,而且雨丝柔柔的并不冷。
许广平就在身边。本来,趁尚未开学的机会,出去玩玩也不错。无奈前些天游越秀山时伤了脚,至今未愈,到街上闲走是不行的了。然而,即便如此,也很好的。
奇怪的是船上有一个商人,不知怎的,竟知道鲁迅的名字。他很为鲁迅担心,以为这次赴港很可能会遭到谋害,说:“你老远跑到广东来教书,如果无端横死,作为广东人将会觉得抱歉的。”于是,他一路上替鲁迅谋划,禁止上陆时如何脱身,到埠捕拿时如何避免,等等。到埠以后,却不见有任何动静,而他还不放心,临别时再三叮嘱,说遇到危险可以找他,或躲避到别的什么地方。说完,留下地址才走。
其实,人到了香港还是安全的,并没有意外的干扰。船抵省港码头,发起人赵玉振随即驱车将鲁迅一行三人接到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下榻,演讲会场也借用了青年会的礼堂。按照青年会的惯例,凡听讲的都要预先领取入场券,这一回,听说有一批来历不明的人索去不少,然而并不入场。这样,会场多少显得有点冷落,但是无碍于演讲的照常进行。
——《无声的中国》!
鲁迅从祖先留传给我们的可怕的遗产——文字和语言,说到思想感情的交流和传播之难,以致不能说话,互相隔膜。“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他说:“拿最近的事情来说,如中日战争,‘拳匪’事件,民元革命这些大事件,一直到现在,我们可有一部像样的著作?民国以来,也还是谁也不作声。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人的声音。”
我们需要声音,自己的声音,现代的声音。可是直到现在,中国人又继续耍着旧戏法,鲁迅不禁发出心底的浩叹。“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
他认为,单是文字改革或文学革新是不够的,因为腐败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话做。因此,思想革新的提倡是必然的,那结果,便是社会革新的发生。
说到社会革新,他说:“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鉴于中国的民族性格,他发挥一贯的反中庸思想,坚决主张使用过激的手段,因为事实证明:在失去常态的社会里,也只有非常的手段才是正常的,切实可行的。
时代不同,情形也就两样,香港已经不是孔子时代的香港了。他列举了世界上几种殖民地民族如埃及、安南、朝鲜、印度,名为“没有声音的民族”,特别地加以暗示:在英帝国主义控制下的香港是一样没有声音的。
面对会场上的青年,鲁迅以煽动性的语言,说出自己的希望。他说:“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结论是:或者抱着古文而死掉,或者舍掉古文而生存,二者必居其一。
演讲原定两天,第二天是孙伏园,因为没有来,便由鲁迅代替他了,这一次的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这里说出了一个怪现象:本来,凡是老的和旧的,都已经唱完,或将要唱完的。可是,中国的老调子就是唱不完!
所谓的“特别国情”,大约就是指此。其实,老调子已经将中国唱完好几次了,只是仍然可以唱下去。为什么?有人以元朝的蒙古人和清朝的满洲人为例,说他们所以也跟着唱起我们的调子,就是因为中国的文化具有巨大的同化力的缘故。那么,所谓“同化”是怎样产生的呢?鲁迅指出,那是因为蒙古人和满洲人的文化比我们落后得多,倘使别国的文化同我们的相匹敌或更进步,情形便大不相同了。现在不像元朝清朝的时候,现在的外国人,已不比蒙古人和满洲人,他们的文化并不在我们之下,怎么办?
惟一的方法,首先是抛弃老调子:旧文章,旧思想,旧文化。“我们的老调子,也就是一把软刀子。”鲁迅特别强调说:“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是觉得痛的,还有法子想;倘是软刀子,那真是‘割头不觉死’,一定要完。”
常常有人以外国人的赞美,证实中国文化好得很,应该保存。这恰恰是软刀子。鲁迅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与现今的民众的生存毫无关系,所以也就毫无益处可言。“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鲁迅总结道:“保存旧文化,是要中国人永远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
关于中西文化,鲁迅并没有陷入沙龙中的才子们那种自以为高妙的玄思。他有他的价值取向。他的观点是质朴、坚实的,渗和着由痛苦的个人生活所培养起来的生命情感的全部内容。
鲁迅指出,大凡称赞中国旧文化的,多是住得安稳的阔人,他们怎么能不再唱那些老调子呢?而对于没有金钱没有地位的单纯的青年,他认为,第一是跨出房门,走向社会;其次是自己想想,想到就做。跨出房门是危险的,其实做人便总有些危险,要不危险,除非进牢狱。但是,坐监却又独独缺少自由。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担风险,这是无法两全的。
每次演讲,都为香港青年留下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其实他知道,能为他们所接受的道路只有一条,这就是:生存和自由。
他把话说完,第二天一早,便同许广平一起坐小汽船走了。
在香港,尊孔读经、保存国粹的复古空气非常浓厚。政府总督金文泰亲自发起提高香港学生的汉文程度的运动,办法是“多读经史”,并且对各个学校做出有关经义考试的严格规定。中国幅员广大,各地的政治、文化状态发展不平衡,像厦门、香港就颇不同于北京和广州。这里,基本上是原封不动的疆土,殖民政策与固有的封建文化合流了,而商品经济还来不及发挥它的巨大的破坏和瓦解作用。鲁迅的演讲,实际上是重复七八年前一些文章里的精神,用他的话来说叫“老生常谈”吧?七八年过去,还不见得有什么改变,本来这是很可悲哀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既然当局要唱他们的“老调子”,他也只好唱自家的“老调子”奉陪了。
2月25日,鲁迅写信给章廷谦,发牢骚说:“我在这里,被抬得太高,苦极。作文演说的债,欠了许多。阴历正月三日从毓秀山跳下,跌伤了,躺了几天。十六日到香港去演说,被英国人禁止在报上揭载了。真是钉子之多,不胜枚举。”接着又说:“我想不做‘名人’了,玩玩。一变‘名人’,‘自己’就没有了。”
不做“名人”就能保存“自己”吗?就可以避免类似的名人的苦恼吗?他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