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北京遭到通缉的逃亡者,到了广州以后,立即成为备受欢迎的人物。
青年学生对鲁迅特别感兴趣。他们是一群天生的不安定分子,对社会现实怀有本能的不满和改造的热情,因此,自从有了鲁迅来校执教的消息,便纷纷开始打听、猜测、议论,直到中大的布告厢里出现了周树人的名字,目送他搬进庄严瑰丽的大钟楼。
从此,大钟楼成了瞻望的目标。
随着党派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复杂化和紧张化,中大内部的斗争也变得日趋激烈起来。两年来,从学校领导到教员学生,政治思想基本上是两大营垒,尤以学生中的楚河汉界更分明。左派学生组织叫新学生社,还有一个社会科学研究会,由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领导,毕磊是其中得力的领袖人物。右派学生组织是由原来的民权社分化出来的孙文主义学会和树的派,还搞了一个左派青年团,学生会主席李秀然是它的总头目。右派组织的人数不多,但能量很大,一起开会时常常纠集打手,寻衅捣乱。会后,左派搞组织,他们同样以组织相对抗。在宣传方面,左派创办了《做什么?》,他们就马上出版《这样做》,针锋相对,纠缠不休。
鲁迅搬进大钟楼以后,访问者接踵而来。或新派,或旧派,或左派,或右派,或有名,或无名,或慕名,或奉命,各式各样,色彩纷呈。既有毕磊,便有李秀然;既有徐文雅,便有朱家骅。国民党的头面人物陈公博、甘乃光、孔祥熙、戴季陶等还请吃饭,送礼物,表示出罕有的热情。作为中国思想界的著名斗士,鲁迅不能不成为各派政治力量共同争取的对象。
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呢?
爱与复仇/梦与醒人间鲁迅(下)他需要观察。置身于漩涡之中,稍有不慎,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这是生平未尝遭遇到的全新的局面。虽然,即时的环境还不如袁世凯时代的险恶,但是复杂得很,他已经能够凭借他的敏感意识到潜在的危机了。然而危机何在?却又未能具体地加以辨识。是的,他必须把航船向前推进,而此刻最重要的问题是:把稳舵柄,绕开礁区。
对于中国共产党,应当说,鲁迅至今仍然缺乏深入的了解和基本的认识。在厦门,他只知道一个共产党的总名,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其中尚有CP和CY的区别。即使此后接触了一些共产党人,读过他们赠阅的各种刊物如《少年先锋》、《做什么?》等,倾向于其中的革命主张,但是,他也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即如被诬为“共产党走狗”的许广平,以被目为有“色彩”者为可怕一样。人必须能生存,然后才能战斗。至于国民党,虽然已经清楚知道其中有左右之分,但关系到个人时也都很难一一判别,何况在政界,变色龙多的是呢!
沉默是不得已的事情。
不知怎的,顾颉刚的影子也来到了广州。
岭南大学中文系的职员钟敬文,一天收到顾颉刚从厦大寄来的一封信,其中报告了鲁迅来粤的消息,使他读后非常高兴。第二天,他吃过早餐,立即去找国民党省党部直辖的报纸《国民新闻》编辑梁式,又邀了几位朋友,一同去找倾慕已久的鲁迅先生。
在大钟楼,他们先找到孙伏园。可庆幸的是,鲁迅就住在他的隔壁,只是此刻睡着还未起来。于是,他们一边漫谈,一边静静地等候。
不久传来咳嗽声,凝神听着,大家都不免肃然起来。孙伏园出去好一阵,大约是报告情况吧,结果鲁迅走过来了。他穿着一领灰黑色的粗布长衫,脚下是绿面胶底的陈嘉庚式运动鞋,面部苍黄,颧骨突出,长发而短髭,嘴上含着半段香烟,态度从容舒缓,虽然不见一丝笑影,却也没有他的文章那般凌厉的样子。是一个十分平凡的人。
谈话开始了。
鲁迅表现出相当的热情,说话深刻而风趣。回答问题时,由于担心对方听不懂他的绍兴口音,偶尔重复几遍。但是,听到对他的恭颂之词,脸上便流露出不愿听下去的神色。
黄尊生是一位世界语的提倡者,几乎一开始就发出邀请,说:“明天有一个大会,是为欢迎一个周游世界的世界语学者而开的,希望周先生参加。”鲁迅似乎对参加这样的会议并不热心,以不认识广州的路向来推却。黄尊生当即请梁式领路,梁式说:“如果周先生明天去,我便来陪行。”他只好答应了。
接着,黄尊生对鲁迅恭维了一番,说他从前在北京,曾极力提倡世界语云云。鲁迅连忙否认,说那是周作人,不是他,言下颇有点不愉快。
话题很快转到了厦大风潮,鲁迅很愤慨,谈了种种内幕,颇致叹于学校前途的绝望。突然,他问起《现代评论》,说:“许久不见了,不知道近来它的态度怎样?”
钟敬文回答说:“现在,它也渐渐赞成国民政府,像是要革命起来了。”
“是吗?”鲁迅笑道,“这才真没有法子呢!”
梁式几位请他今后常为《国民新闻》的副刊写稿,他说,怕一时找不到说话的材料,原因是没有什么可闹的事,就不会引起多写文章的欲望,而且初到一个地方,事情太隔膜,要说话也无从说起。并且解释说,半年来在厦大,不能写出什么文章来,也就是这缘故。
说到厦大,钟敬文转达了顾颉刚的好意,说是信中说鲁迅初到,人地生疏,一定有许多不便,因此嘱咐他要随时效点微劳。
不知道是顾颉刚的原话呢,或是钟敬文的托词,不料鲁迅听了,只是极简短地回答一声:“哦!”半句道谢的话也没有。
钟敬文以为鲁迅没有听清,又说了一次,而他的回答还是一声“哦!”
孙伏园看了看大家,并不插话。
大家面面相觑。
谈话的气氛马上冷了下来。
人总苦于不能摆脱世界的纠缠。次日,鲁迅果然如约赴会并作了演说。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其实什么也没有说,说了等于没说。还不是平空赚得“新文学大家”、“世界语同志之模范”的纸冠吗?他不满意自己。
要做到彻底的沉默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从书本子上知道古来森严的党锢之祸,而且亲历了清末民元以来的各种险恶的风波,但是天生的好斗性格,却不容许他留在世故的茧壳里。他憎恶中庸、忍让,以此为卑怯,既然他是一个时时解剖自己、审判自己的人,就必然会从极度的克制中挣脱出来,虽则从旁人看来或许有失凶猛,而显得格外沉重与迂回。总之,他不能放弃他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他知道那是他的使命。即如蜜蜂,有刺便用,一用便丧失掉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正如这种两难的状态构成了他的基本命运。
1月25日,才隔了一天,鲁迅又出席了以学校特别党部和学生会名义召开的欢迎大会。
大会由朱家骅主持并致欢迎词,他说,周先生是思想先驱者,新文化的革命家,杰出的战士,诸如此类。又是纸糊的假冠。
说完,朱家骅走到旁边,向一个个子矮小的长发布袍的人鞠躬,请他演说。呵!鲁迅先生就是他?他就是名作家、思想界的权威者?这时,掌声像大海的浪潮一样哗然响了起来……
鲁迅把腰微微一屈,站起来踱到了讲台前面。
庄严静肃的大礼堂。楼上楼下,密密麻麻坐满了学生,他们正屏息等待着一个导师的慷慨激昂的演说。
然而,他却慢吞吞地用低沉的声调开口了。
他说:“开欢迎会这件事是不大好的,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欢迎。现在欢迎了,不说话不行,要说又无话可说。朱先生说我是‘革命家’,我这个人能有什么‘革命’?和章士钊斗就算‘革命’;当时,我在教育部当差事,章士钊把我的差事给撤了。我有一个老娘要养活,没有钱了,当然要斗,不给饭吃,就斗到底!就是这么回事,这能算‘革命’吗?因此我要申明,我并非什么‘革命家’和‘战士’。如果我真是一个战士,便该不来广东了,应该留在北京或厦门同恶势力作斗争,然而,我现在是悄悄地到了广州了……”
他说得很轻松,幽默,的确没有沾带一点战士的火药味儿。
“从前我很惹人讨厌,这里也讨厌我,那里也讨厌我,实在无地可跑了;这时恰好中山大学委员会打电要我来这里,”他咽了一口唾液,继续说道,“我为什么要来呢?听人家说,广州是很可怕的地方,而且赤化了!既然这样,我就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广州印象,他的声调依然是那般平缓。他说:“我到这里快一个礼拜了,并没有看见任何可怕之处。据我两只眼睛所看见的,广州比起旧的社会,不见得有什么两样。纪念列宁的电影,还有许多工会的组织,在外省确实看不到,但这也并不稀奇,原来是很平常的现象。说是‘赤化’罢,连红颜色的东西也不大看见。街上的红布标语,中间也还用白粉写的字——‘红中夹白’。我是从来不‘革命’的,我对这种革命还有点害怕呢!……”
能够说害怕革命吗?怎么可以攻击“革命的策源地”呢?鲁迅未免太放肆了!在热烘烘的革命舆论中成长的青年,自然少有思考所在环境的本质,像这样一盆浇头冷水,怎么能不使他们感到震骇!一个自称不是“战士”的战士,就这样不期然地开始发起攻势了。
可是,谁也不曾怀疑他的坦诚。他了眼,习惯地把全场环视了一遍,然后说道:“广东实在太平静了,因此,刺激和压迫,也不免太少了,诸位青年不知是何种感觉,我是觉得不大舒服的。因为我从前受的刺激和压迫太多了,现在忽然太轻松了,反而不高兴起来。我好比一个老头儿,本来负着很重的担子,负惯了,忽然把担子从肩膀上放下来,一定觉得像少了什么似的,怎么可能高兴呢?”他也提高了嗓子,大声地说:“这个时候,我以为极像民元革命成功的时候。大家不要以为目的没有了,要做的事也做完了,个个觉得很舒服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许多要做的要建设的还未着手,我们必须紧张一点……”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最后,说到文艺运动,便如剥茧抽丝般一气往下说:“文艺这东西是不可少的,究竟我们还有意思,有声音,有了这些便要叫出来,我们有灵魂,得让它叫出来使大家知道。虽然有的是旧的意思,有的是新的意思,但不论新旧,也当一齐叫出来……有的以为怕人家骂,这也不要紧,若是没有人骂,反而觉得无聊得很。好比唱戏,台下的拍掌喝采,固然要唱下去,就是喝倒采,也要唱下去,唱完了才算……思想旧也不要紧,也可以发表,旧的对于新的来说不是全无意义的。有了旧的,才可以表示新的。有了旧的灭亡,才有新的发生,旧思想的灭亡,就是新思想的萌芽了……我以为文艺这东西,只要说真话,暂时总可以存在的,至于将来,可也不必管它,现在是过渡的时代。不过,新的运动也该开始了!……”
学生坐不住了,变得骚动起来了。
他挥了一挥那双瘦硬有力的手,口号般说出了最有力量的话:“现在不是沉静的时候了,有声的发声,有力的出力,现在是可以动了,是活动的时候了!……”
演说告终,长时间的掌声淹没了所有活跃的思考……
他溜了出来,学生们也一起跟着他向门外拥去,把他重新包围起来。问题连珠炮式地发出来,简直无法应付。他诚挚地说了许多话以后,才脱离了大家的包围,回到大钟楼去。
从此,他便没有安静的时刻。题字的,谈话的,求序的,问难的,一天到晚地闹个不已。
演说也还做过几回,这实在是无法逃避的事。临时到来一班青年,连劝带逼,便绑架似的拉将出去。于无可奈何之中,只得自作规定:演说以十分钟为限。这样,他又觉得自己是到“革命的策源地”来做洋八股了。
鲁迅在广州的活动,成了广州地方报刊的热点之一。
新闻、评论、肖像,不断刊登出来,甚至有人开始研究他的胡须了。与初到厦门的气氛相反,一时间,真是热闹得可以。
“我们久处在这工商业化的广州,心灵真是感觉得枯燥极了,烦恼极了:我们很希望鲁迅先生能多做些作品惠与我们,给我们以艺术精神上的安慰。同时,希望先生继续历年来所担负的‘思想革命’的工作,引导我们一齐到‘思想革命’的战线上去!”《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的文章,喊出了广州知识青年的心声。
鲁迅的讲演,即使是批评,青年也一样报以积极的热烈的响应。张迂庐著文说,鲁迅是“敢于向牛鬼蛇神正视的”,“最有对待叭儿狗的本领”。毕磊写道:“广东文坛实在太寂静了”,“我们必须用全力来打破,用全力来呼喊,在这沉静的沙漠上猛喊几声。”刘一声第一次这样指出鲁迅的战斗特点:“有人说过他是用医生诊视病人的态度去写小说的。这话如果不错,那么,他当然是用泼皮打狗的态度去写论文的了。在前者,他用的是解剖刀,在后者,他用的是短棒。他对于封建社会和它的遗孽是如此的仇视,憎恨到使他丢了医生的解剖刀,变成泼皮,拿起短棒,去和他们相殴打。”又说:“他的攻击法是独战的,不是群众的,所以他不高喊冲锋陷阵的口号,只是冷笑,呐喊。”最后,他用了激烈的反诘语气鼓动说:“两广的青年呵!我们欢迎鲁迅,我们认识了鲁迅么?我们有决心和勇气去创造这个新时代的使命么?”
这时,广州的民气的确很盛,没有谁指责鲁迅犯了“攻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