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监候”:把犯人监禁起来,听候斩首。至于斩与不斩,那得看皇帝高兴。秋审时,只要朱笔轻轻一点,一个人的生命就将长此了结了。为此,每年秋前,樟寿家里都得花大量的钱财进行营救。无论对于犯人或是家属,这都是一场精神虐杀,而虐杀往往要比暴杀更为可怕。
在监狱,囚犯也分等级。要是官犯,待遇就比普通的犯人要优厚一些,可以免受脚镣、手铐一类刑具,甚至还能役使禁卒,环境也比较舒适。由于知府大人的通融,周福清终于租住了杭州府狱附近花牌楼的一间房屋,并且由潘姨太太和她的少子凤升陪住;此外,还雇用了一个厨师,一个保姆。
这一切负担,都落到长子周凤仪的身上。
周凤仪,小名宜,一介书生,有什么能力去负担一笔巨大的费用呢?惟有在变卖田产的契据上画押罢了。他是如此不幸,到杭州参加乡试,就遭逢了父亲的贿赂案,结果被查出扣考;父亲投案以后,又被拘捕审讯,虽然无罪开释,秀才的身份却被革夺了。从此,再不堪设想可以重踏父亲亲自铺设的道路,为后代做出做人的楷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古已有之的株连,把他所有的好梦都一举击破了。
一个人面临绝境时,可以有两种抉择:或者奋起抗争,或者甘于沉沦。周凤仪选择了后者。借酒浇愁,是中国士人的习惯的解脱方式;而绍兴,又盛产这种解忧的尤物,这样,他便轻易地开始纵酒了。一个平素严谨的人,几乎完全失去了节制,酒喝多了,温厚的面孔常常涨得通红,而且歪扭得可怕;于是摔碗筷、拍桌子,每天无端地大发雷霆。
百草园的天空蓝得那么可爱,风暴一来,便全被乌云给覆没了。宁静和温暖,都已经成为可怀念的往事。樟寿心里常常感到郁闷,感到骚动不安。即使仍旧回到书塾,同样摆脱不了家庭问题的困扰。在皇甫庄避难时,他是多么的想望回到家庭,回到自由的怀抱,现在才知道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一致的地方。他想不到,为自己所稔熟的空间,竟会变得这般逼窄!
早上走进书房,听到一位同学报告“矮癞胡”虐待学生的事情,樟寿立刻想到报复这上面去。一个人受到太多的压抑,总要找寻一个反冲的机会,况复这回又是遇上“矮癞胡”!
原来,在新台门与老台门之间有一个旧家王姓,称作“广思堂”,也叫“王广思”,那里有一个塾师开馆教书,因为外貌特别,身矮头秃而且多须,于是得了“矮癞胡”的诨名。他对待学生苛酷极了,痛打罚跪固然是常有的事,又设了一种制度:出去小便,必须向先生领取“撒尿签”,否则便要受罚。以前听说这类事情,大家都觉得可气可笑。这回又说的是有小孩在那儿上学,拿了什么糕干或烧饼去,被查了出来,不但挨了责骂,点心也被没收了。大家议论道:没收以后呢?自然都是先生吃了吧?于是动了公愤,决定惩罚这个贪婪的家伙。
放午学的时候,樟寿约同几个爱管闲事的商家子弟,一起前去问罪。恰好“王广思”这边也放学了,师生全都不在馆里。他们搜出笔筒里的“撒尿签”,便全都给撅折了,又把珠墨砚台翻过来放在地上,表示曾经有人袭击过。他们想让“矮癞胡”知道:学生不是好惹的!
不久,大家又做出一项决议:打贺家的武秀才去!这贺家住在附近的柔遯弄内,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要听说是“武秀才”便引起普遍的恶感。有同学报告说,他动不动要出门恐吓路过的小学生。好嘛,再来一下,像惩罚“矮癞胡”一样惩罚他!可武秀才不比“矮癞胡”,既有力气,又懂武艺,怎么办?大家商量过后,决定由各人携备武器,然后集中行动。孩子们不相信,天下还有斗不败的敌手。待到傍晚,每人都提着棍棒陆续来到约定的地方,樟寿则把祖父做知县时给“民壮”挂过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带了出去。大家像《水浒》里的好汉一样,分批摸到贺家门口屏息等候。可是,奇怪的是等了老大半天,还是听不见大门的响动。于是有人说,大约是走漏了风声,让武秀才知道了,才害怕不敢出来的罢?战争虽然打不成,大家还是得胜也似的走散。樟寿走在最后,心里怎样也拂拭不掉那么一层辜负宝刀的歉意。
在这个少年人的身上,潜流着祖父的强悍而执拗的血液。经过《水浒》、鬼戏和侠义小说的蛊惑,以及现实生活的痛苦的熬炼,一种同强暴对抗的精神,得以时时勃起。然而,一场更为巨大的不幸,却几乎整个地压倒了他。
父亲病倒了!
那是冬天。
周凤仪突然口吐狂血,全家在惶恐与忙乱中研了墨汁,倒进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医者意也”。用墨,正取其色黑可以覆盖红色;至于要用陈货,大抵出于“老资格”的缘故罢?本来,是很有点诗意和哲理在的。而这时的樟寿,却根本无法领会此中的妙谛,眼看着父亲脸色苍白,满嘴墨迹,只感到可惨而可怖。父亲不是隐鼠。
不过,吐血确也很快停止了,病情于是逐渐地归于平稳。最初请了一个姓冯的医生,穿着古铜色缎制的夹袍,肥胖的脸总是醉醺醺的。正好櫆寿也害病,便请他一起来诊治。看过以后,他对凤仪说:“贵恙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令郎的却有些麻烦了。”隔了两天,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不料说的完全相反,还说“舌乃心之灵苗”,有一种灵丹,点在舌头上面就会痊愈云云。周凤仪觉得他不可信赖,应付一阵,就将他打发走了。
那时候,他的病不算很严重,还可以独自到堂前廊下随便走走。晚饭时,偶尔还喝点儿酒,差樟寿上街买来鸭儿梨、苹果和花红类的水果作下酒物。孩子们常常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聊斋志异》里的阴惨的故事,分享他的水果,那在平时是很难得的一种父爱。
仅有的一点宁静也没能维持长久,一年多以后,周凤仪的病势突然变得严重起来。起先是脚背浮肿,后来便发展到了小腿,逼得延请城内的名医姚芝仙。
姚芝仙出诊的惯例是每次大洋一元四角,隔日一诊,数目是很可观的。名医用药就是与众不同,药引更是奇特。他决不用什么生姜一片、红枣二枚、竹叶十片去尖之类,而是一尺长的鲜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都是很难搜求的东西。
樟寿十分踊跃地寻找药引,他想,名医的神妙也许就在这个地方。听人家说,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子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其时正值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先前百药不效,今以秋气动之,正好是以气感气。于是樟寿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那些求仙的人,甚至还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芦根,要到河边去掘;甘蔗,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这样天天地跑,樟寿不免要感到疲劳。
有一天,他起来得迟,又帮母亲做点家务,这才到书房去。于是迟到了。
先生很严厉地责备了他,他只默然无语。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总觉得,解释是多余的事情。趴到桌子上,他感到心跳得厉害,手有点儿抖。这时,他简直顾不上先生在做什么,从兜里掏出刀子,就一个劲儿地向桌面划!划!划!每划一刀,心里就觉得舒服一些。最后,他鼓起腮帮用力呼了一口气,桌面立刻棱角分明地露出一个字:早。……
责备完学生,镜吾先生一直觉得不安。
这个学生秉赋不凡,品格高贵,平日也很用功;九经读完了,特意给他加读三经,照样能够领会。至于自己嗜爱的汉魏六朝文章,意义艰奥,本不是学生习用的,他竟然也喜欢诵读。一个可造之材,就是太不幸了!周福清已经下狱,凤仪又得重病,这样家庭的担子就只好靠他来承担。如此过早地应付生计,还怕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吗?……
先生把樟寿叫来,问他父亲的病况。樟寿如实讲了,话间还说了一种几天来遍找不到的药引“陈仓米”。先生当即道:“我想想办法看!”然后,又说了好些抚慰的话。
其实,樟寿并没有说全,对于家境,就隐瞒了上当铺的事情。当时,家庭经济已经到了完全破败的地步,卖剩的水田只有二十多亩,仅够一年的吃食费用;至于医疗方面的支出,除了领教当铺,实在再也无法可想了。
这差使自然落在樟寿的头上。几乎是每天,他从母亲手里把衣服或是首饰拿到塔子桥东咸欢河沿的恒济当去。这家大当铺是一个绰号叫“夏末代”的人开设的,盘剥特别厉害,伙计也比其他当铺的更傲慢。穿过一个坚固的墙门,再走过小门,就站到了比自己高出一倍的柜台面前。他什么也看不见,幸好什么也看不见,只须仰起脸把东西往上送,许久许久,才从那些人称“朝奉先生”的手里接过当票和银钱;然后,跑到大云桥的光裕堂,甚至远至轩亭口的天保堂和水澄桥的震元堂去,再从一样高的柜台上买了药回去。默默地把事情办好,默默地把银钱如数交付母亲,从来也不肯吐露此间的曲折和苦恼。
十几岁的樟寿,就这样作为家庭的全权代表,第一次同社会进行交涉。没有公道,没有人情。任何的不平和愤懑都是多余的激动。一个人的力量太微薄了。不幸毕竟需要忍耐。命运既然扔给他的道路是:从当铺到药店,那么这就是惟一的,别无选择的。
一天忙过之后,樟寿照例坐下来读书。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滞重的足音。抬头一看,原来是先生背着钱搭,蹒跚地走进门来:
“樟官,陈大米寻到哉!”
一个荒寒中人,只要给一丝温暖就觉得浑身灼热了。樟寿木然站着,看老人气吁吁地倒出陈米,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两年从忧患中过去。艰难寻得的药引无补于事,父亲的水肿逐日加重,快要不能起床了。
一天,姚芝仙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我荐何廉臣先生看一看吧,他本领比我高。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樟寿恭敬地送他上了轿,转身进门,就听见父亲用了很异样的声音对大家说,自己的病大概是没有希望的了;先生荐人代替,不过觉得难为情,好同自己完全脱掉关系罢了。但另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何廉臣了。
无论姓姚姓何,先生的诊金照例是一元四角,不同的是,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是长而胖。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可以办的,这回一个人便有些办不妥了,因为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甘蔗之类,他是不用的。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边还用小字加注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则连做药的资格也要丧失了。对于药引,樟寿虽然逐渐地丧失了信仰,但毕竟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它偶生奇效,父亲也便从此好将起来。由于蟋蟀要成对的,不得不唤来二弟一起到百草园中去搜捕。翻开土块,同居的本来也不少,可是逃走得快,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有了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假如运气不好只捉到一只,让另一只逃掉了,那么这一只也算是白捉。好不容易找到一对,直到用棉线缚紧,这才相对苦笑着宣告了成功。
药引寻到了,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败鼓皮丸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中医叫鼓胀,自然用打破的鼓皮就可以尅伏它。这种神药,全城中只有天保堂独家出售,这是何廉臣开方以后特意加以说明的。原来这药店同他很有点关系,樟寿到那里一问,果然顺利地买到了。
然而,败鼓皮丸也并没有什么效用,凤仪的水肿已经漫及胸腹,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他常常向鲁瑞诉说身体像被一匹布束紧似的难受,有时还疼得厉害。于是有人劝他吸鸦片救急,他便暗暗到一个本家烟盘里去尝试,渐渐地,也就似乎真的非此不能止痛。事情被鲁瑞知道了,一天带了樟寿到那家窗外察看,见凤仪果然坐在屋内。她再也不敢往下看,便赶忙一边擦眼泪,一边拉着孩子的小手走了回来……
“我这样的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何廉臣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就这样停止了服用,周凤仪这时只能躺在床上喘气了。
最后,还请了一回何先生,这回是特拨: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张方子,药引不很神妙,只消半天,药就煎好了。可是,待灌下去,却从病人的嘴角倒流了出来……
昏沉的午夜。
周凤仪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樟寿兄弟三人坐在里侧旁边。鲁瑞劝慰过蒋老太太,送她睡下以后,便赶紧出来同长妈妈站在一起。
父亲吃力地喘着粗气,樟寿感觉着自己的呼吸也变得不均匀了。有时,他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但立刻又犯罪似的觉得不该这么想,然而,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助父亲结束这种痛苦呢?
凤仪看了樟寿他们一眼,问道:“老四呢?”
鲁瑞慌忙把椿寿从睡梦中叫醒,抱到他的床前。他看了一眼,像是放心了,于是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把按在腹间的手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嘴里喃喃道:“呆子孙!呆子孙!”说完就不再言语了。
长妈妈急忙按老例给他换了衣服,又将纸锭和经卷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手里做“路引”。这时,他的呼息已经是听不见的微弱了。
突然,长妈妈推了樟寿一下:“大阿官,叫呀,快叫呀!”
樟寿于是着急地叫道:“爹爹,爹爹!”
“大声叫!”长妈妈催促道,“还不快叫?快叫呀!”
“爹爹!爹爹!”父亲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起来,双目微微一睁,仿佛有着一些苦痛,接着便咽了气。
——“爹爹!!!”……
几天过后,樟寿蹲在地上,给一口棺材用朱漆慢慢地画着“寿”字。小妹死时,他才八岁,曾经悲伤地哭过;姑母死时,他写了悼文,愤慨地诘责神明。如今,他好像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慨,只不时地停定笔杆,凝神注视着面前的那头巨兽: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