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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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箍桶匠的伤心事

古稀的门脸,古老的手艺,古怪的脾气,就连名字都透着古远的气息,老箍桶匠周古猿的木器店,就像一块古色古香的老玉,镶嵌在时尚成风的斗龙小街上,自成一景,引人注目。

清晨,夜雾还未散尽,周古猿的木器店就响起“乒乒乓乓”的敲打声。明亮的灯光下,周古猿坐在一堆木屑中,或刨料、或打箍、或锯板……七十多岁的人了,手指仍十分灵巧自如,就像他做的活儿,圆圆的溜溜的,给人一种圆满的感觉。

不知是对老店主的顾及,还是对传统木器的怀念,小镇上的现代化虽然比比皆是,但是很多街坊还是钟情于木盆木桶木便器。

每有客人上门,周古猿就会丢下活儿,给客人让座倒茶。来人大多是回头客,他们有的是来做木盆或是修木桶,有的是来串门唠家常。安顿好客人,周古猿就会坐回原处继续忙乎。客人则一边品茶聊天,一边看他干活。到了吃饭时分,周古猿会挽留客人一同就餐,小菜照例是咸菜烧豆腐、生姜卜页丝。每当此时,客人总会叹息,老周啊老周,早听人一句劝,何至于这般苦!

周古猿是外乡人,来斗龙镇时还不满十七岁。那是四五年初春的一个凌晨,喜欢早起的汉山老伯刚打开门,两个蜷缩在门洞里的孩子就倒了进来。汉山老伯连忙生柴火熬姜茶,折腾了半天两个孩子才暖和过来。之后大一点的孩子说自己叫周古猿,父母都死在日本人手里,家里只剩下他和弟弟,弟弟才七岁,是个哑巴。汉山老伯孤身一人,见两个孩子无处可去就收留了他们,并让他们跟着自己学箍桶手艺。经过几个月的见习,两个孩子很快就成了汉山老伯的好帮手。看着父子三人的相依相随,乡邻都羡慕汉山老伯好心得了好报。

一日,周古猿对义父说弟弟的衣服嫌小了,想带他到街上重做一件。当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一家人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汉山老伯就拿出一块大洋,叮嘱周古猿也给自己做件衣裳。兄弟两个离开不久,汉山老伯的心就莫名地慌乱起来。于是汉山老伯就不断到村口张望,直到傍晚时分,才等回两眼红肿的周古猿。汉山老伯见周古猿一人回来就问道你弟弟呢?周古猿吞吞吐吐地说丢了。汉山老伯说小街就那么大,怎么会把人丢了?走,咱现在就去找去。周古猿一把拉住汉山老伯说,爹,别找啦,您找不到他的……汉山老伯更加奇怪了,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丢就丢?莫不是你搞的鬼?你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周古猿就“扑通”一声跪下来,任凭义父发问不再言语一句。

周古猿刚到斗龙那会,就给人留下许多谜团。比如周古猿说他和弟弟是亲弟兄,可人们怎么看都不像。比如周古猿说他弟弟是哑巴,却有人看见他们俩说过话。再有这一次,早上兄弟俩好好的出门,晚上回家却少了一个。好在周古猿留给人的印象不错,加之他又是个孩子,乡亲们才没有过多的追究和为难。

日子像指间的流水,一晃,周古猿已长成个大小伙子。这个时候的他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成为众多姑娘追求的偶像。可是当人们前来提亲时,周古猿总是一口回绝,不给对方留半点余地。汉山老伯看不下去,就劝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就应了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周古猿却说爹,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依您!汉山老伯说,你这是何苦呢?结婚是人生大事啊。周古猿说爹,您就别问了,反正我不能答应。

抗婚事件过后,人们渐渐发觉,周古猿不仅不近女色,还不进澡堂洗澡,不同别人一起如厕,于是私下里猜测,说他要不是个“阴阳人”,要不就是发育不全。

六零年秋,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义父遗憾地离去。闭眼前,义父拉着周古猿的手说,孩子,我知道你不娶自有不娶的理由,可是你今后一个人过日子,让我怎么放心啊!听罢老父的话,周古猿泪雨滂沱。

八十年代末,周古猿已进入花甲年龄。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于是决定结束四处觅活的游走生涯,到斗龙街上安营扎寨。盖房时,周古猿对工匠们说箍桶是个古老的行业,门面也应该与它对应。工匠们尊重他的意愿,给他建了个具有古代园林特色的两层小楼。还别说,小楼落成后别具一格,惹得路人纷纷注目。

从此,周古猿就在他的小楼里接待顾客,忙碌生意。弹指间,两千年钟声已经敲响。一日,周古猿正干着活儿,一辆轿车“吱”的一声停在门前。车门开处,一位老人敏捷地钻了出来。老人朝周古猿深鞠一躬,然后搂住周古猿哭喊道,哥,哥,我是小弟呀,我是你收留的日本弟弟呀……至此,困扰了人们多年的谜团才终于解开。

时间回溯到五十八年前。一次,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抓住了尚未来得及转移的周古猿一家。丧心病狂的鬼子在杀死周古猿的父母和弟弟后,又狞笑着将周古猿的命根割下。周古猿醒来时,伤口已被一位日本军医缝合。日本军医用半生半熟的中国话对他说,你不要怕,我只是个医生,与他们不同。撤退时我看到你还有气息,就悄悄潜了回来。大和民族对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为此深感痛心和羞愧。可是我无力制止战争,只能为你减轻些痛苦。说完还塞给他一把药片。

日本军医的救治不仅挽留了周古猿的生命,也让他懂得日本人不全是坏人。半年后,他的家乡又发生了一次激烈战斗。枪炮声停息后,战场上尸横遍野,一片死寂。突然,一声哭叫划破天空,将正从此经过的周古猿吓了一跳。周古猿循声过去一看,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趴在一具死尸上,死者正是救治自己的日本军医。那个孩子听到动静惊恐地抬起头,无助的眼神像极了死去的弟弟。周古猿心里一颤,就将那个男孩带回了家。

乡亲们听说周古猿带回个日本孩子,纷纷指责他忘记了血海深仇,要求他交出日本孩子祭奠死去的亲人。面对乡亲们的愤怒,周古猿沉静地说明了原因,末了请求让他照顾这个孩子一晚,第二天再交给大家处置。乡亲们离去后,周古猿立即带着男孩逃离家乡。为了防止意外,周古猿让男孩扮成哑巴,并宣称他们是弟兄。日本投降后,周古猿听说政府正在遣返日本遗孤,就瞒着义父把那个男孩送到遣送站。

这么多年来,周古猿一直在痛苦中挣扎着。每当想起死去的亲人,想起自己遭受的奇耻大辱,想起乡亲们的误解和猜测,他的心就像刀绞一样。他之所以固守这些秘密,除了防备日本男孩遭遇不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想把痛苦转嫁给恩重如山的义父,转嫁给关心自己的乡亲们。

周古猿的话字字血声声泪,震惊了现场所有的人,也震惊得老天变了脸。周古猿却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是少有的释然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