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的眼泪
6191000000040

第40章 母亲的货郎担

母亲的货郎担是一对精致密实的柳条筐。柳条筐两头大中间细,束腰处搁块圆形木板,将其分为两档。框子上有盖,下有高脚底,既可遮风挡雨,又可防潮阻湿。每隔两年,母亲就会给筐子刷一次漆,因此无论何时,筐子都闪跃着古朴的光泽。

听姑姑说,母亲挑着货郎担第一次出现在斗龙镇时,就引起不小的震撼。那时,年轻的母亲面如满月,色若春花。乡下后生何时见过如此标致的女子,于是一个个眼热心跳。父亲在这帮后生中鹤立鸡群,能干厚道不算,还是村里唯一的秀才,结果不言而喻,父亲成了母亲的东床。结婚那天,父亲当众承诺,要给母亲一个温暖殷实的家,让母亲不再四处漂泊,风吹雨打。之后,母亲的货郎担果然束之高阁,成为一段记忆,一个摆设。

听罢姑姑的描述,我脑海中常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轻盈地行走在乡村小路上。女子的身后,有招呼着要购买针头线脑的村人,有拿着破铜烂铁呼喊着要换砸糖的娃娃,还有偷偷觊觎美色的毛头小伙子……

后来的情况是谁都想不到的,也是大家不愿看到的,那就是父亲没能信守承诺,在而立之时,就被病魔匆匆虏去,将家庭重担统统压到母亲肩上。

父亲离去时,奶奶已瘫痪在床,我们兄妹三人,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一个才五岁。望着老弱病残一家人,奶奶整日以泪洗面,邻里无不摇头叹息。母亲却跺跺脚说,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过下去,咱不能总这么哭哭啼啼的,咱如果再倒下,孩子们怎么办?

母亲的话是伴着泪一字一句吐出来的,坚毅、镇定、落地有声。奶奶果然安静下来,只是眼中仍是茫然。因为那时一个工分才几分钱,母亲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难以养活一家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得不让父亲背信弃义,不得不让我的设想成为现实。

母亲的货郎担仍以砸糖为主,那是母亲的拿手绝活。凡是品尝过的,无不啧啧称赞。

“砸糖”就是麦芽糖,主要原料是米、麦和豆粉。母亲对砸糖的原料很是考究,受潮变质的,籽粒不饱满的统统剔除。母亲说,现在商店都开到了家门口,哪里还需要货郎担?乡亲们分明是照顾咱们生意呢,咱可不能昧了良心。因此母亲在制作砸糖时总是拣了又拣,淘了又淘。

曾多次目睹母亲制作砸糖,那是个既复杂又累人的活儿。母亲先将大米碾好晒干,再与大麦一同放入锅内蒸煮。煮熟后倒入缸内闷上,待缸内发出“卜嗵卜嗵”的声响,母亲就抽出缸底漏眼,让白色糊汤通过漏眼流入下面的内缸。接着母亲又将过滤好的糊汤倒入锅中熬制,并不断搅动直至变成乳白色糖稀。之后母亲还得按比例称出一定分量的豆粉,将豆粉放入锅中不停地翻炒,待豆粉炒熟后兑上适量的水和白糖,再拌入糖稀中进行冷却、分割,最后擀成一块块面盆大小的形状,并撒上面粉或山芋粉,砸糖才算真正做成。

每天清晨,母亲总是早早起床,先伺候完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再备好中午的饭菜,然后才极不放心地挑起货郎担。

下午放学回来,母亲必定是灶前灶后、院内院外地忙碌着。而早晨挑出去的一担商品,也已变成杂七杂八的废品和零零碎碎的毛票。晚饭后是母亲最辛苦的时刻,母亲的砸糖大多是在这个时候制作,然后还要缝缝补补,还要给奶奶失去知觉的肢体进行热敷和按摩,做完这一切,夜半的钟声已经敲响。

一日,母亲出门才个把小时,老天就变了脸。先是狂风大作,紧接着暴雨倾盆。我知道母亲走得匆忙,未带任何防雨工具,就拿出雨伞要去迎候。奶奶死死拉着我的手说,娃啊,使不得,天地这么大,你去哪儿找?奶奶的话没有错,母亲的足迹遍及四乡八村,要想找到还真不易。于是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雨如注,只能在心中为母亲默默祈祷。

下午,母亲返回家,身上果然湿淋淋的。我们心疼得热泪奔涌,母亲却像没事人似的。在此期间,少小的我们曾多次伸出稚嫩的手,想帮母亲分担分担。母亲却推开我们的手说,你们的任务就是读书,你们把书读好了,就是对妈最大的帮助。于是那些年来,母亲就像个中柱一样,独自支撑着这个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用她的货郎担,让奶奶羸弱的生命得以延续,让我们能够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健康成长。

早在读书期间,我们就暗暗约定,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让母亲有个幸福安逸的晚年。参加工作后,我们立即付诸实施,再三游说。在我们的请求下,母亲不得不再一次结束游走生涯,将货郎担束之高阁。

可是母亲是个劳碌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舒服。因此当我们先后成家有了孩子后,母亲又依次给我们当起了保姆,谁要是不答应就跟谁急。

转眼间十几个年头又滑了过去,我们的孩子已相继入学,而这个时候的母亲也成了耄耋老人。一日,母亲慎重地把我们召集到身边,说我们的孩子都已长大,她已没有牵挂,她想回老屋住上一段时间,陪陪我们的父亲和奶奶。言罢登上早已侯在门外的出租车,将面面相觑的我们一股脑儿丢下。

不久,妹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妹妹在电话中气急败坏地说,哥,你知道妈急着回家干啥?挑货郎担,重操旧业!你说,妈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妹的话让我吃惊不小,妈怎么啦?是孤独?是我们不孝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决定立即回家探个明白。

经村人指点,我在斗龙镇的步行街上找到了母亲。那是小商贩聚集的地方,母亲安坐其间,一边招呼着生意,一边同熟人谈笑着。两只柳条筐静立在母亲跟前,上面陈列着母亲亲手制作的砸糖。砸糖已非原先摸样,母亲将其切成小小的块头,用好看的塑料袋仔细包装着,一袋子一块钱,既方便又卫生。

母亲的生意十分兴隆,凡是经过的,总要买上一两袋。我悄悄地从一位顾客手中讨得一粒糖块,细细品尝,果然又脆又香,妙不可言。

看到母亲如此充实和快乐,我们终于放下了心。我想,母亲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或许顺着她老人家才是最好的孝敬。

一年后,母亲又把我们叫到跟前。母亲说,你们刚买了新房,手头不宽裕,妈也帮不了大忙,这点钱,你们先用着吧,说完将三个红包推到我们面前。

望着三个鼓鼓的红包,我想任何语言大师都难以描述我们此刻的心情。我们除了让泪水尽情流淌外,便是相依在母亲身旁,让母亲因为自己的奉献而满足,而愉快,而舒坦,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