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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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修笔匠

认识蒋师傅应该是四十三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蒋师傅年龄也不大,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初进校门,什么都喜欢攀比,同学中有人用起了钢笔,我做梦都想拥有一支。偏偏母亲不同意,说一二年级学生只能用铅笔,钢笔的事以后再说。没办法,我只好仿着别的学生,找一截坚硬的芦柴棒,将一头削成钢笔尖形状,买一包糠粉(一种蓝色粉末,调稀了可当墨水用),和了一瓶墨水,欢天喜地地朝学校走去。谁知刚进校门,就被砖块绊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墨水洒了,“钢笔”断成了两节。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宝宝,摔着哪儿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到面前,脸上写满关心和焦急。听了我的哭诉,男人松了口气,没事没事,叔叔帮你重做一支。

掀开工具箱,找出相应的零件,不用比试,熟门熟路,只几分钟功夫,一支黑色笔杆,红色笔帽,笔尖闪着银色光辉的钢笔已经配成。捏住笔管吸上满满的一腔墨水,写起字来顺滑无比。从此,一个热心的修笔匠,就定格在我心中。

蒋师傅家在斗龙小街上,妻子没有工作,两个孩子正在上学,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修笔维持。

斗龙镇下辖十八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一所完小,范围大一点的还有教学点。一般情况下,每个学校蒋师傅只待一天,第二天就赶往下一个学校。镇上每月逢十还有个集日,这也是蒋师傅做生意的最佳时机。待全镇所有学校跑下来,再加上三个集日,一个月时间已然过去。到了下个月,再开始新的轮回。

来我们学校,蒋师傅总喜欢把自行车支在一棵大柳树下,然后拿出本书来静静地看。

下课铃声一响,蒋师傅就忙碌起来,修钢笔的,看热闹的,常常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这个时候是蒋师傅最开心的时候,接待生意,回答问题,一双眼睛永远是笑咪咪的,难怪我们这些小屁孩,有事没事总爱往他那儿跑。

修钢笔利润很低,整个笔尖两三分、换个皮管三四分,配个挂钩四五分,倘要换好一点的笔尖和笔胆,价钱也只有三五毛。别看蒋师傅整天忙得不亦乐呼的,每个月的收入充其量不过三十来块钱。

因为蒋师傅的馈赠,我心里始终怀有一分感激。夏天,见蒋师傅满头大汗的样子,我会递给他母亲为我备的一瓶冷开水。蒋师傅并不推托,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末了摸摸我的头说,宝宝,谢谢你。冬天,看到蒋师傅的双手裂开了口子,我就送上父亲给我买的哈利油。蒋师傅也不推托,只是一个劲地说,你是个好宝宝,将来会有出息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蒋师傅到学校的次数渐渐少了,再后来,干脆没了踪影。而我们的手上,圆珠笔、碳素笔、中性笔、“自来水”笔等一次性笔芯比赛着涌现,使用钢笔的人反倒成了凤毛麟角。我突然意识到,蒋师傅不会来了,去他家询问,果真去了南方打工。

没有蒋师傅的日子,我的生活少了许多欢乐。即使后来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牵挂。这次应家乡父母官邀请,回来参加麋鹿节。临行前我就盘算好,要去寻访一下蒋师傅。想不到天随人愿,刚刚步出汽车站,一辆三轮车就悄悄停到身边,抬头一看,紫铜色的脸堂,笑眯眯的眉眼,如果忽略满头的白发和深深的皱纹,分明是当年的蒋师傅。

蒋师傅却没认出我,谦恭地问道同志,坐车不?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忙忙碌碌几十年,蓦然回首,自己的人生已步入秋天。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刀,无论你愿不愿意,都会给你刻上残酷的年轮。

我没敢贸然的喊蒋师傅,毕竟隔了这么久。我试探地问道师傅,您尊姓?

哈哈,免贵姓蒋。

家住哪儿?

不远,斗龙。

斗龙有个修笔的蒋师傅,您认识吗?

认识,就是我。

啊,您果然是蒋师傅?

你是?

我是陈小虎,就是您当年喊的那个宝宝啊。

唉呀,怪不得面熟,原来是你,啧啧啧,我早说过,你会有出息的,看看,果不其然,来来来,快上车。

不不,蒋师傅,咱们这么多年没见面,还是先聊会儿天吧。我止住蒋师傅忙碌的手,将他拉到一旁的椅子上。

蒋师傅,如果我没猜错,您该有七十了吧,怎么还……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

哈哈,别看我七十岁,力气不比年轻人小,再说我踏三轮不是为了钱,老太婆前年走了,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一个人在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出来工作,我既可以看看外头的风景,还可以同客人拉拉家常,多好的事啊。

蒋师傅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奔腾的江水滔滔不绝。从蒋师傅的叙说中,我知道了他的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比如改行的无奈,打工的艰辛,儿子找工作的烦恼,老伴离世后的孤单。其中讲得最多的是对老行业的不舍。蒋师傅说,哎,不知是人老了爱念旧还是咋的,现在我做梦都想着能把技艺传下去,可是没人肯学啊,自己的儿子都不干,唉!这个行业怕是要失传了。

望着眼前这位失落的老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现在通讯有手机,写字有电脑,记录有录音笔,钢笔都快成了人们的收藏品。不仅修钢笔的,还有修钟表的、换锅底的、磨剪刀的……一个个我们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孔,正在离我们远去,再过若干年,这些名词、这些匠人,会不会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我真的不好说。唯一能告慰的是,我不会忘记他们,今天不会,将来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