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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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钟表匠

打从记事时起,奶奶就常在我耳边唠叨,你看人家宏强多来事(“来事”在我们这里指能干),二十岁不到就成了大师傅,挣到的钱就像笸箩里的米,多得没个数,你将来要是也有个一技之长就好了。

奶奶总是这样,只要是她赏识的人和事,没有不夸大其词的,仿佛不这样就难以说服人。

宏强是个钟表师傅,店铺就在我们斗龙小学对门,只要我愿意,每天都能拜访若干次。

宏强的店铺很小,只有十个平方的样子。迎面墙上,红漆书写的“宏强钟表修理”很是醒目。室内墙上挂的,桌子上摆的,架子上陈列的全是钟表。只不过所有钟表指针的指向很不一致,上下左右各个朝向都有,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这些钟表就像一个神经错乱的病人,需要钟表匠一一细心调理,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宏强就坐在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钟表间,眼睛上戴着个瓶盖形状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是放大镜),左手拿着个钟或是表,右手捏着个极小极小的镊子或起子,在已经“开膛破肚”的钟表上鼓捣着。

宏强工作时及其细心和专心,如果没有人招呼他,即便外边塌了天也未必抬起头。一次,我们几个小孩恶作剧,用泥巴把他的门面墙上涂满了泥,他竟然毫无觉察。

回家后,我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奶奶听。奶奶就点着我的额头说,你们这些捣蛋鬼,该打!随即奶奶又说,做事就该像宏强那样专心,三心二意是成不了气候的。古书上说,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看也不尽然,有一门手艺也蛮好的,比如宏强,因为手艺精湛,不仅腰包鼓鼓的,争着抢着想嫁给他的大姑娘也不少哩,你什么时候能像宏强那样就好了。

奶奶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古诗文不少,说起话来常常文绉绉的,我很喜欢听奶奶说话,却又不喜欢奶奶总拿我和别人比较。此后不久,宏强的身边果然多了个人,那姑娘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就像是下凡的仙女。

读初中后,因为是住校生,加之功课紧张,我就很少再见到宏强了。只听奶奶说,宏强结婚了,场面热闹得很,燃放的烟花就跟天女散花似的,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不久前,我下乡挂职锻炼,成了家乡的一名政府官员。

我的“荣归故里”,最高兴的要算奶奶了。老人家见人就摆谱,一岁看大,三岁看老,我早就料到,我这孙子不寻常。我就打趣道奶奶,您不是一直想让我当钟表匠吗?孙子不才,未能如您老的愿,您是不是很失望啊?奶奶就摆摆手说,唉,别提了,有眼看不见前面的路,谁知道那么兴旺的行当,说不行就不行了。对了,你还记得宏强的婆娘吗,就是你说的那个像仙女一样的人,呸呸,那真不是个东西,宏强把她像神一样供着奉着,谁知道生意不如人意时,她竟然跟一个大款私奔了,这个女人,水性杨花!

咋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是惊讶。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BB机、手机的兴起,钟表业就已受到极大的冲击,难道一直以来,宏强就没有想过另找门路?

谁说不是,要真正理论起来,宏强也有责任,奶奶接着我的话说,前几年,街道干部曾找过他,让他换个行业。他的几个经商办企业的朋友也发出邀请,欢迎他去工作,可这孩子脑子就跟生了锈似的,任谁说都不听。

第二天,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久违的“宏强钟表修理”。店铺还是那个十平米的小屋,室内陈设也一如既往,不同的是店主人身体明显发福,脸上也刻满了岁月的沧桑。还有就是门前搭了个很大的敞篷,与店铺显得很不协调。此刻,宏强正在敞篷下,同一位长者鏖战于楚河汉界,身旁还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奶奶,今天我特地去看宏强了,您猜怎么着?他正兴致勃勃地同一帮棋友博弈呢。奶奶说是啊,要说宏强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仅棋下得好,京胡也拉得呱呱叫,常有一帮京剧票友找他吊嗓子哩。对了,你知道他那个大敞棚是干什么的吗?是给学生做作业用的。现在好多家长因为忙于工作,不能及时来接孩子,宏强就搭了个大敞棚,安装上了电灯,让暂时不能回家的孩子一边做作业,一边等着父母。宏强这孩子,好人啊!

再次来到“宏强钟表修理”,已是晚上七点钟。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孩子,在专心致志地做作业,宏强站在孩子的身后,似乎在辅导着。我正想上前打招呼,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走来,老远就喊到:对不起,我又来迟了。说着拿出一包东西,我近前一看,是三只手表,还有一只锈迹斑斑的台钟。

你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钟表还有必要修理吗?宏强的脸上布满疑惑。

哦,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是收藏钟表的,最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想让钟表全部恢复工作。

是这样啊,那就谢谢你啦。

嘿,谢什么,咱们谁跟谁。

哎,你亲戚真是收藏钟表的?见那位男子离开店铺,我连忙跟上去询问。

嘿,哪有啊,宏强师傅帮了我们大忙,却又不肯接受我们的回报,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我震惊了,想不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钟表匠,竟有如此境界,怪不到有人这样形容,钟表匠的生活,手底下走过的是时间,修缮的却是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