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景祐初年,在相位已久的吕夷简不思政事,故多有积弊,与有志于改革的士大夫屡有冲突。景祐三年(1036),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的范仲淹因官吏进用多出吕夷简私门,遂上《百官图》,指出某些官员与吕夷简的裙带关系,并指出朝廷近臣的进退不应全出自宰相。这就触怒了吕夷简。不久,范仲淹又因论建都之事与吕夷简发生矛盾,吕夷简说范仲淹“迂阔,务名无实”;范仲淹则向朝廷进献了《帝王好尚》《选贤任能》《近名》《推诿》四论,讥切时政,并点名指责吕夷简败坏宋朝家法。吕夷简恼羞成怒,不但攻击范仲淹“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引用朋党”,而且以辞职要挟朝廷。软弱的宋仁宗只得将范仲淹贬为饶州知州。
范仲淹无罪被贬,在朝廷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不少朝臣为范仲淹鸣不平,纷纷论救。左司谏高若讷与范仲淹、欧阳修等素有来往,然而作为谏官,高若讷在这关键时刻作了风派人物。他不但不出来主持正义,替范仲淹说话,反而到处散布流言,并在余靖家当众诋毁范仲淹。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听到高若讷的言论后十分不满,出于义愤,写下了名震当时、流传百代的名作《与高司谏书》。
范仲淹力主革新,反对积弊。他的无辜被贬,事关政治得失,国家盛衰和人民利害。如何对待范仲淹被贬,就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也关乎一个人的道德、节操。大义所在,不能暧昧。欧阳修不但积极支持范仲淹的政治改革,而且十分敬重范仲淹的人品,因此,他在此文中大胆而热情地赞扬了范仲淹的贤达,直言不讳地替范仲淹鸣不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就是说,范仲淹是一位道德、学问、才干、政绩、声誉都很好,天下人所共知的贤者,吕夷简利用职权诬蔑和贬黜范仲淹,就是一场小人整君子,保守派整革新派的政治斗争,而不是个人恩怨。
面对这场斗争,执掌规谏讽喻之权的谏官高若讷本该仗义执言,替范仲淹辩不白之冤,而高若讷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此,欧阳修不留情面地予以揭露:“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高若讷在朋友落难之际,不施援手,当谏不谏,已是严重失职,大节已亏,但他又不甘心落下“惜官位”“顾利禄”不敢忤权贵的名声,不甘心当“庸人”,做一名“不才谏官”,而是“昂然自得,了无愧畏”,对范仲淹落井下石,“诋诮希文为人”,“深非希文所为”,这实际上是附和了保守派的言论,做了吕夷简等人的帮凶,还文过饰非,这就不只是失职,而是缺德了。所以欧阳修称之为“君子之贼”,骂他失去了做人的起码道德。
接着欧阳修又以范仲淹的立朝行事诘问高若讷:“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即吏部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也,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进一步指出,不管范仲淹贤与不贤,作为谏官的高若讷都难逃不谏之责。
文章在举汉代杀贤臣萧望之和王章的史实后,又质问高若讷:“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指出高若讷的拙劣之举,不但欺骗不了后人,而且也期骗不了今人。文章进而指出:“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直斥高若讷这个厚颜之徒“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在保守派得势、革新派遭到弹压的严酷形势下,欧阳修满怀热情和崇敬,大胆肯定和赞扬范仲淹的为人行事,无情揭露高若讷的丑恶言行和肮脏灵魂,公然站在朝廷和宰相的对立面,为国为民而不避刑祸,充分表现了他刚正不阿的品德和嫉恶如仇的斗争精神。尽管如此,欧阳修仍希望高若讷能迷途知返,能为范仲淹“一言”。当然,欧阳修也知道自己会“言发而祸应”,他对高若讷会干出什么事早有心理准备:“若犹以为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如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即是说,如果你还认为范仲淹该贬,那我也是范仲淹一伙的,你可以拿这封信到朝廷去告发我。谁知欧阳修这话不幸而言中。高若讷这个无耻之徒真的拿这封信到朝廷去告发了欧阳修,欧阳修也因此被贬为夷陵令。
古往今来,写文章骂人的不在少数,但真正能将对手骂倒的,似乎并不太多。而欧阳修这一封信,就把高若讷这个欺世盗名之徒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使这个徇私渎职、不才不贤谏官的丑恶嘴脸“著之简册”,而受“百世之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