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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两个女人

姚芊玲频繁出现在刘湾镇上,出入于昌仁贸易公司,究竟还是让秦小翠产生了些许不平衡。女人之于女人,总是会有百般的为难,哪怕她们熟得姐妹相称,但心里的计较,还是要在适当的时候暴露。因昌仁公司的帐目是常尧仁一手管理,家人没有可插手的,所以,秦小翠也是找不到丈夫的茬。可姚芊玲每次打扮得象朵花儿一样出现在中市街的老客堂里时,秦小翠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女人的小心眼一经表现,便让女人本身的质朴降格到了粗俗,秦小翠的话就是这么说的:小玲,你这件衣裳哪能这么漂亮啊,变成十八岁的小姑娘了。

如果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夸奖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象十八岁的小姑娘,那这话里就明显带着嘲弄和揶揄了。姚芊玲当然听得明白,但她并不接口,只谦虚地笑笑。秦小翠怎能就此罢休?姚芊玲没有反击,她就越发要加重火力,她希望听到她的辩解,哪怕与她一样在话里带点骨头,她便可以从话中判断自己的男人与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了,总之是能听出一些端倪的。她继续说:这种衣服我可穿不出去,穿在你身上是小姑娘,穿在我身上,人家就要叫我十三点了。

姚芊玲的脸色稍显尴尬,但依然保持微笑。秦小翠还是没有看到姚芊玲的还击,便又想着在话里再多加一些刺。刚想开口,常尧仁就对她呵斥道:你瞎七搭八什么呀。快闭上你的臭嘴回杂货店里做生意去,我和小玲还有事情商量。

秦小翠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但她总是对常尧仁有些吃酥的,男人比她有文化,男人赚钱比她多得多,所以,只要常尧仁一发话,她是不敢不听的,只是满心委屈,男人分明胳膊肘往外拐,不帮老婆说话,倒帮着另一个女人来贬低她。秦小翠怀着一腔愤懑回了后门口的杂货店,心里对常尧仁和姚芊玲更是疑心重重。

这一边,姚芊玲对着满脸怒气的常尧仁说:你干吗对老婆这么凶?好好说话不行吗?

常尧仁嘟哝了一句:没文化的人,不可理喻。

姚芊玲便眯起眼睛笑了,一边笑,一边为常尧仁泡一杯龙井茶,端到男人跟前,轻声说:喝一口,消消气。

常尧仁的心顿时又软又暖,他看着姚芊玲,眼神专注而深情,连女人递给他的茶杯都忘了接。姚芊玲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升起一片红晕,把手里的茶杯伸到他跟前说:发什么呆?还不开始说正经事儿?

常尧仁接过茶杯,乘势抓住姚芊玲的手。女人小巧、白皙、柔软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就像一只小小的白兔,温热而光滑,乖巧而听话。常尧仁的脑袋里便冒出一些幻想:什么时候,我可以永远握住这个女人的手呢?

姚芊玲挣扎了一下,想从常尧仁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却抽不出来。她犹豫了一下,便让自己的手静静地卧在常尧仁的掌心里,亦是感觉到男人手掌里的热量从指尖开始,一路传递到了心脏里,热血涌动起来。

片刻后,姚芊玲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公司办公室里,被人看见怎么了得。便急忙把手用力抽出,娇笑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老婆就在后门,也不怕她看见?我可担当不起夺人老公的罪名。

常尧仁顿然醒悟,赶紧找到话题:进口的那批原料那边什么时候到?

姚芊玲整了整情绪,答道:这一批货来得不易,要是拿下来我们就发财了。只不过打点的费用要大一些,只要货到手,就有的你赚钱。

常尧仁少许考虑后说:质量怎么样?钱是小事,关键是牌子不能做砸了。

姚芊玲说:全进口零部件,组装一下,等于原装产品。

常尧仁歪着脑袋看着姚芊玲,目光呆定不动,显然是开小差了。姚芊玲眉头一锁:尧仁,听到我说话没有?认真点!

常尧仁嘴角一扯,笑了笑说:我听着呢。

常尧仁的确开小差了,那会儿,他在想:货源是从海外进来,而陈主任是海关的重要人物,陈主任和姚芊玲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昌仁公司开张时,姚芊玲与常尧仁有过协定,公司的进出口业务由她负责,不需常尧仁操心,别的生意由常尧仁一手打点。虽是常尧仁经常和姚芊玲见面,但对她现在的生活状况,仅是从和姚芊玲重新交往以后才慢慢有所了解。姚芊玲嫁了一个上海工人,不是因为上海工人有多优秀,只因为他有一块市区的栖身之地,而吸引了姚芊玲。常尧仁结婚那一年,姚芊玲已经怀孕。很不幸的是,胎儿小产了。后来,姚芊玲离开刘湾镇,去市区生活了。只是自那次小产后,再也不能怀孕。

事实上,平庸之极的上海工人,一到企业改制,就下岗回家,无所事事了。姚芊玲却是一个心气极高的人,她怎么能忍受丈夫闲呆在家没有工作呢?但男人却吃惯了大锅饭,在家里睡睡懒觉,搓搓麻将,日子过得很是悠闲,根本失去了继续工作的动力和信心。姚芊玲一生气,撇开男人自己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上海工人一经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便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管妻子究竟在做什么了,只管问她要了钱,和里弄里的一帮爷叔阿姨们天天砌长城。姚芊玲呢,是出了门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原来是一心做家庭妇女,指望靠着老公可以过上海人的时髦生活。结婚几年后,她发现,她过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与时髦搭不上边的。住在上海市区的人,也是三六九等,界别清晰。当年姚芊玲目标明确地选择了一个上海工人,但现在,工人阶级已经无法领导上海市民的新潮生活了,上海工人当属日新月异的大都市里最落魄的群体中的一员。现在最有钱最时髦的,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都叫老板,自然,有大老板,也有小老板。那么就从做小老板开始吧。

姚芊玲终于开始出去闯荡了,起初,她批发一些小商品在弄堂街头摆摊,什么货好卖她就卖什么。但市容稽查队和工商税务查得特别紧,她是属于无证经营,整天提心吊胆,一旦眼里有穿制服的身影出现,便抱起货物拔腿逃跑,抓住了就是罚款,没收货物。姚芊玲算是脑子灵活的女人,在圈子里结交了一些朋友,摆摊的事儿只做了半年,之后就没见她再做什么具体的生意,只每天打扮得山青水绿地出门,三更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这种时候,上海工人还在麻将桌上乐不思蜀,姚芊玲只管自己倒在床上睡觉。凌晨时分,男人回来了,也是扑倒就睡。男人难得问起她的生意,她只说是在朋友开的公司里打工。两个人,竟把日子过得也算配合默契。

姚芊玲起初确是在一家私营企业里找了一份工作,因为人长得漂亮,所以做公司前台。有一次,一个客户来讨债,姚芊玲受老板命令,在前台与客户周旋纠缠。毕竟是做过摆地摊的人,能察言观色,三言两语,硬是把客户连哄带骗地劝了回去。老板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女人外交能力极强,从此调她担任海关报关工作。老板真是用对了人,姚芊玲聪明勤快,很快学会了报关的要领。当然这并不是一份技术难度很高的工作,而姚芊玲的特点就在于,任何工作在她手里,都可以促成业绩飞跃式提升。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亮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非凡的外交能力。做了报关之后,姚芊玲很快与海关的一些官员交上了朋友。人在江湖,总是需以江湖的方式结朋交友。姚芊玲天资聪慧,再加上她的美貌,便在这所谓的江湖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海关的陈主任,就是在姚芊玲代表公司邀请海关同志们吃饭时认识的。老板说,今年公司生意不错,该孝敬的人要到位,尤其是海关,不能怠慢,姚芊玲,你就代表我,请他们吃个饭吧,饭后再送他们一人一份年货,感谢他们一年来对公司的关照。我就不要直接出面了。

姚芊玲把老板交待的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连过去从未正面出现过的陈主任,竟也被她想办法请到了饭桌上。这一顿饭,除了姚芊玲,没有外人。当然,姚芊玲是十分知趣的,她决不会把自己放在海关同志们的对立面,硬是没让海关同志们觉得这顿饭是她姚芊玲代表公司请的。她随意地参与他们的罚酒猜拳玩笑吵闹中,最后搞得就象海关同志们自己的小聚会餐。自然,这顿饭吃得既是尽兴又适可而止。饭后的年货呢,只是小小的心意,一人一箱绿色无污染蔬菜。纸板箱上画着青菜、南瓜、西红柿什么的,一看就叫人放心,年货啊,要的就是这一份朴实土气,蔬菜这东西,怎么可能太过昂贵呢?当然,海关的同志们回家打开纸板箱,就会发现箱子里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

对姚芊玲来讲,这一次请客吃饭,最大的收获就是陈主任。这位有头有脸的陈主任,后来成了姚芊玲生活中的重要人物。姚芊玲自然也是低调的、懂事的。一个女人家,替老板做做高级打工没问题,但自己放开手脚去干,就有些不合适了。况且,海关的领导同志,与一个私营公司的漂亮女人太过接近,影响总归不好。即便他们已经相互极其熟悉,熟悉到工作和生活都已分辨不清,但给人的感觉,却还是有分寸的。姚芊玲终于把自己培养得习惯于过那种奢华享受的生活了,直到她遇见常尧仁时,她已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魅力的、朋友圈子广泛而多层面的、在上海地面上十分兜得转的女人了。只是,姚芊玲总是把自己的观点十分明确地告诉常尧仁:男人是要做大事业的,所以,我建议你开个进出口贸易公司,保证你能赚大钱。

常尧仁就说:你自己开个公司也可以啊。

姚芊玲说:开公司是要注册资金的,我没有本钱。你公司开得好,以后收我到你这里打工就行。我是一个女人,在外面冲冲杀杀总不好,女人呢,赚钱够自己生活花消就可以了。

姚芊玲关于“男人要做大事业”的观点,正与常尧仁内心的梦想不谋而合。梅龙镇酒家两人相遇时,十七八岁时的初恋女孩虽已年过不惑,但她身上依然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这吸引力,是常尧仁始终无法逃避摆脱的。姚芊玲深知,常尧仁依然迷恋着她。女人一旦脱去天真的外衣,就会直接进入敏锐和犀利。

从机场送别美琳姨妈那次后,常尧仁和姚芊玲就开始了频繁的约会。有一回,两人在香格里拉吃饭,餐厅里巧遇姚芊玲的一位老朋友。她向常尧仁介绍是海关的陈主任。这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与常尧仁客气地寒暄了几句,然后询问了一下常尧仁的工作,最后把目光转向姚芊玲:小玲,你们慢慢吃饭吧,有空再聊。

陈主任说完,挺着厚实的胸膛走了。不久以后,姚芊玲就向常尧仁提出了开公司的建议。昌仁公司开张那天,陈主任作为嘉宾,被请来为公司开张揭牌。

常尧仁从未向家人透露过昌仁公司的经营,只说做的是贸易中介。既然是中介,公司内看不见具体的货物来往,也是正常。家人只看见他电话不断,脚头勤快,钞票源源不断地进来,这就可以了。常明义偶尔也会为儿子担忧,但只要向常尧仁提出疑问,儿子便对父亲说:现在做生意哪能象爷爷当年那样死做?做死做活也赚不到大钱的。小翠开个杂货铺,要是不卖那些香烟,也只够养家糊口。

常明义究竟老派,胆子也是被吓小了的,他惶惶不安地说:我已经说过,卖那些香烟风险太大,做生意就要老实本分,这样子不明不白的,我是免不得要担心。

常尧仁安慰父亲:爹爹,现在的社会不比过去,你不要老眼光了。放心好了,我不是没分寸的。

常明义就不再说话了,心里却依旧忐忑不安着。

程美珊担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姚芊玲和儿子,关系明显过于亲近。别人看不出,程美珊是过来人,还能看不出吗?虽然找不到他们过份出格的表现,但即使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程美珊都是明白儿子的心意的。她真是为儿子捏了一把汗,可姚芊玲却一口一个尧仁姆妈地叫,常常带稀罕的吃食来送给孩子们,嘴巴甜,做人也到位。秦小翠不敢在丈夫面前过于流露不满情绪,但在婆婆面前,却经常有意无意地提醒着程美珊当该管管她的儿子。

程美珊斟酌许久,不知如何向儿子提这样的话题。只能反过来劝儿媳:小翠,尧仁和小玲从小一块长大,要有事早该有了,不会到现在才冒头。

秦小翠却鼻子一哼:怎么不会啊,人家街坊都已经有闲话了,说他们俩那时候就眉来眼去的,现在呢,机会就更多了。

程美珊大吃一惊:人家说闲话了吗?小翠你可不要信那些碎嘴的话,小玲也是有男人的,又不是单身一人。

秦小翠冷笑一声:就是,有男人的女人,很少有她这样野在外面的。要是让我发现点蛛丝马迹,我就直接找她男人。

程美珊被秦小翠说得心惊肉跳,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想着得找机会提醒尧仁,千万不可闹出事儿来。可面对儿子,又不知如何开口。终于有单独和儿子在一起的机会,一开口,却全然不是想好的话。最多问一句:最近生意怎样?小玲这段辰光哪能不来?

想好的劝导,到嘴边却成了关切的询问。常尧仁的回答总是无懈可击,看不出有什么破绽。程美珊便只能安慰自己,然后再去安慰秦小翠。

常尧仁究竟还是跌落在姚芊玲的情感旋涡中有些不可自拔了,但碍于各自都有家庭,便不能太过放肆。心里是希望有一个结果的,但姚芊玲似乎并未脱口。她和常尧仁一起出去谈生意,相处的机会很频繁。她甚至也接受他对她的亲昵,可就是从未在实质性问题上吐过半个允诺的字。这个女人什么时候练就了如此高深的功力?常尧仁亦是无法看清她的内心,爱恋是从少年时代延续至今的惯性,成熟的女人自然越发迷人,可他亦是越发不能看懂她。姚芊玲的朋友圈子十分复杂,生意来往大多是她的关系,比如那个陈主任,除了知道他是海关的某个重要领导,别的,常尧仁一概不知。问她,她的回答总是轻描淡写,甚至看不出她有什么刻意回避的,但常尧仁就是无法抓住关键要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象排球比赛中的二传手,对方发球过来,接球的不是他,把球打向对方场地的也不是他,他只是让球在自己手里过渡一下。这是一个必要的程序,如果缺少他,也许这个球打出去的时候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球。自然,他二传手的手法也是相当重要,但他终究是一个受人摆布的角色,是处于为他人服务的地位,掌声和喝彩都不会给他,功劳和成就,也不是他的。当然,这不是打排球,这是做生意。做生意看的是效益,不管是二传手还是扣球手,都会有一份自己的所得。常尧仁眼看着昌仁公司财源滚滚,却始终对自己所从事的生意未有全局的把握而心有失落。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姚芊玲。常尧仁自知无法驾驭她,但依然迷恋她。

可爱的女人,迷人的女人,总是这样让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