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美珊空着身体从医院回来,没有小毛头,她就没有象一个产妇娘那样躺在床上,好似没有孩子的产妇,就没有坐月子的资格。现在小妹头回来了,程美珊就躺回了楼上的卧房,李月珍做好了饭菜叫善娟端到楼上,少母娘已不是少母,是做过六次少母的老资格妈妈了,但生每一个孩子,消耗都是一样大的,所以营养还是要补上。李月珍每天做的饭菜里,总会多一份营养菜,所谓的营养菜,无非就是一个炖鸡蛋,或者是一碗荠菜豆腐羹,外加午后的一顿点心。点心是简单不过的清汤面,偶尔加几根咸菜肉丝,面汤里就有了鲜气,就十分象一个坐月子的人吃的点心了。
程美珊的第七次月子,做得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苦,但就那么一碗加了几根咸菜和肉丝的面条,也已让孩子们眼睛里都要掉出馋蜒水了。善娟的任务格外重了,除了小妹头,还有几个弟弟妹妹,都要她带。只要她放学回家了,那些小萝卜头就缠住了她,她是再也没有玩乐的时间了。只有在学校里,善娟才是感觉最自由最惬意的,在学校里,没有弟弟妹妹缠她,在学校里,她还是文艺委员。善娟是一个能说能唱的女孩子,这一点,许是得了程美珊的遗传,学校里有什么文娱活动,善娟总是冲在最前头的。
有一次浦东地区整个片的学校举行文艺汇演,刘湾镇小学的大队辅导员薛宏均老师召集文艺骨干开会,说要排一个小话剧。薛老师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青年,小小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象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童阿南。薛老师爱唱爱跳,曾经参加过解放初期的文艺宣传队,所以进了学校,就担任了大队辅导员,因为长得象童阿南,又活泼,所以学生都喜欢他。
薛老师似乎也比较喜欢善娟,每次有演出,总是会抽到刘湾镇小学四年级学生善娟上台表演。可是有一回,薛老师在分派角色的时候,派了一个资产阶级小姐的角色让善娟演。当天下午放学后排练,善娟脸上就挂起了老大不愿意的沮丧表情,她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不让我演大队长,大队长演不了,那就演中队长小队长也行啊,偏偏要让我演资产阶级小姐。难道是我平时的表现不够好吗?
不知道薛老师是否看出来善娟的思想问题,他也并未做她的工作,只在排练时吆三喝四地充当着编剧兼导演的角色。也许他知道,善娟即便再有思想问题,也是舍不得放弃演小话剧的机会的,一个小学,有几个孩子能被选出来演戏呢?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呢。
然而对于善娟来讲,这荣誉是必须要得到了恰当的任务才可以挣得的,比如演地主老财资本家狗特务汉奸之类的角色,就没有什么荣誉可言了。即使下了戏台,还是有人把你当成了戏里的人看的。曾经就有一个叫王富荣的男同学,演过一回《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于是整个刘湾镇小学,都叫这个男同学“王扒皮”了,善娟可不想被同学们叫成“资产阶级小姐”。剧本发下来后,开始了排练,可善娟怎么都无法进入角色,台词也是念得僵僵的,一点也不象一个资产阶级小姐。
那段戏的大致情节是:资产阶级小姐丽丽把半个吃剩下的馒头扔进了垃圾桶,浪费农民伯伯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在同学们的帮助下,丽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下决心,不仅自己要做一个爱惜粮食的好少年,还要让她资产阶级的家庭成员们都认识到粮食的宝贵,从此以后改正浪费粮食的坏习惯。
善娟尽管不满意丽丽这个角色,但既然大队辅导员薛老师安排她演,她也想努力克服了偏见,争取要把角色演好。但是当她面对着中队长说那句“我们家的馒头吃不掉了,都是扔掉的”台词时,总是找不到感觉。薛老师批评她没有把资产阶级小姐的娇骄二气演出来,这哪里是资产阶级小姐,简直是吃不饱肚子的人打肿脸冲胖子的作态,言语间的味道和表情,竟是可怜到让人同情的。薛老师一批评善娟,同学们也开始数落她:就是呀,她一个人演得不好,拖了我们大家的后退了。
善娟就嘟哝着说:我们家从来不会把吃不掉的馒头扔掉的,我演不象,你们来演好了。
演中队长的张小妹就说:你们家过去是开绸布庄的,本来就是资本家,你演最象了,我们怎么能演得象?
善娟的眼眶里就冒出了眼泪,她带着哭腔说:可是我们家压根就没有吃不掉馒头的时候。要是有馒头,准是一下子就抢空了。
扮演大队长的李秀云说:现在你们家是没有吃不掉的馒头了,可过去总有这样的事情吧?我爸爸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缝到过年就会做很多很多馒头送给人家的,干吗要送馒头给人家呀?还不是吃不掉吗?
善娟诧异地想:爷爷居然把很多很多馒头送人,可自己几乎很难吃到整个囫囵的馒头的,这又是为什么呢?嘴上,依然为自己辩解着:我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情,我怎么晓得?现在我们家也是很穷的,我爹爹买回两只罗宋面包,我们一家人都要切开来吃的,一人才一小块。要是有馒头吃的话,肯定不会吃不掉的。
善娟这么一说,小演员们哄然炸锅了。他们纷纷议论起来:什么是罗宋面包呀?甜的还是咸的?硬的还是软的?有没有镇上的杏圆斋糯米糕团好吃?你有没有吃过?他们家居然有罗宋面包吃?还说很穷,穷怎么能有罗宋面包吃?
接下来,小演员们就开始对善娟发起了群起而攻之的声讨了。在这家家吃糠咽菜的年月里,常善娟家居然有罗宋面包吃,这实在是令同学们气愤之极。她还大言不惭地说演不好资产阶级小姐,刘湾镇小学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合适演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因为只有她,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小姐。如果说,常善娟的爷爷在刘湾镇上给穷人发馒头是过去的事情,那么虽然现在他们家已经不会再给大家发馒头了,但他们自己一家人躲在屋里分罗宋面包吃,也已经确凿地证明了,常善娟是一个的的确确的资产阶级小姐。那么小话剧里的资产阶级小姐丽丽,毫无疑问就应该由常善娟来演。
在孩子们对善娟进行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时,大队辅导员薛老师居然静静地在一旁倾听,并没有出来劝解。直到善娟终于“哇”地一声爆发出巨大而响亮的哭声,薛老师这才站出来挥了挥手,叫大家安静下来。他对哭得十分伤心的善娟抱以一个仁慈的微笑,然后说:把这个角色交给你演,是老师和同学们对你的信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演坏人也可以做名演员,难道电影里那些演坏人的演员,自己也都是坏人吗?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我们小话剧里的丽丽也不是什么坏人,她只不过是一个思想比较落后的学生,况且,最后在同学们的帮助下,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很快改正了。一个人不怕有缺点错误,怕就怕有了缺点和错误还不知悔改。丽丽改了,就和别的同学一样,都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老师毕竟是老师,老师说的话总是十分有道理的。尽管善娟在演资产阶级小姐的时候,依然是满心不情愿的,但她究竟还是决定要去演好这个角色了。
演出前,善娟央求程美珊找出家里最好看的衣裳,因为她演的是一个资产阶级小姐,所以是一定要穿比较好一点的衣服的。幼儿时期,善娟是穿过小旗袍、背带裤和红皮鞋的,长大以后,她的衣服和刘湾镇上别的女孩们的衣服没有任何区别了。因此,要演象这个资产阶级小姐丽丽,就要请母亲帮忙了。
程美珊打开箱子,找出一件翠绿色呢子夹袍,往善娟身上比了比,发现下摆还长出不少,但大小倒是相差不多了。程美珊并不热心于善娟的演出,但善娟兴冲冲的,怎么能扫了她的兴?而且自己的那件绿呢子长袍,可以在许久未穿之后派上用场,那也挺好。这件长袍是程美珊结婚时候的嫁妆,还是美琳阿姐陪她去上海的先施公司定做的呢。那时候,程美珊还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合身的翠绿色旗袍穿在身上,掐出瘦瘦的腰身,看起来象一株刚冒绿叶的嫩青菜。十多年过去了,程美珊已经变成了七个孩子的母亲,看起来是越发消瘦的一个中年女人,身骨子却莫名其妙地大了一圈,做姑娘时穿得的衣服,如今一件也穿不下了。想必这女人一生孩子,浑身的肉都是往腰身里长了。这么清苦的日子,胖是绝然说不上的,但就是穿不下以前的衣服了。
那夜,程美珊在灯下为大女儿善娟改一件绿呢子旗袍,袖子刖进一段,下摆也要裁掉一截,袖口和下摆的贴边撬好,再用火熨斗熨平了,挂在善娟的床帐杆上,等着她第二天穿了可以去演戏。在裁掉那一截下摆的时候,程美珊几乎有些舍不得,心里总有着一份念想,好似这旗袍不去改动的话,有朝一日她自己还能穿得一样。只是反过来想想,这样的一天,是绝不可能到来的。给女儿穿,也不冤枉,只不过这件旗袍跟随她来到了常家后,就只穿了三五次,真是可惜了。
程美珊下了决心,才一剪刀把绿呢子旗袍下摆剪掉了一截,然后,平静地埋头操针线缝着衣服。第二天清晨,善娟早早地醒来了,她看到床头帐子杆上挂着一件翠绿色的呢子旗袍,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随即,她怯生生地问程美珊:姆妈,你做了一夜天啊?姆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穿坏的,我会很爱惜的。
程美珊也不答腔,只忙碌着给小妹头喂奶。善娟也帮着三妹妹穿衣服,大妹妹和二妹妹已经自己会穿衣服了。接着,善娟便开始打扮自己,她把绿色的旗袍套上了身,扣上偏襟上的葡萄扣子,然后站到了镜子跟前。善娟发现,镜子里的女孩居然是那么漂亮,鲜嫩的绿色衣衫,把她的脸蛋映衬得格外白皙细润。这镜子里的女孩子,简直要赶上姆妈年轻时那样美了。善娟曾经在爹爹姆妈的相册里看到过姆妈年轻时的样子,姆妈穿旗袍的样子,那可真叫好看啊,简直赶上电影里的女明星了。有一回家里大扫除,扫出一张老掉牙的电影海报,海报上的那个女明星,就和姆妈一样,穿着旗袍。据说那个女明星叫周璇,解放后得了精神病,三年前去世了。那是红娟堂姐告诉善娟的,红娟堂姐在第一精神病医院实习的时候,就是在周璇的特护病房里做护士的。
那日一早,当善娟把自己装在程美珊的过期旗袍里时,程美珊在一旁冷眼看着,发现大女儿这么一打扮,居然与自己年轻时有着七、八分的相象。这些年里,穿着打扮的事情已经被荒废了,家长里短忙得她忘了自己也曾是一个爱美的女孩。临到女儿头上,她更是没有热心去关心,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女儿穿上旗袍,心里却隐隐泛起阵阵酸涩的潮水。日子过得可真是快,一眨眼,女儿已经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了,当年自己与美琳阿姐手牵手走在蓝都花园里的镜头便一幕幕地播放起来。也不知道美琳阿姐在台湾过得好不好,连封信都没有,真是叫人牵挂。
一件旧旗袍,引出了程美珊如此这般的想头。这边厢,善娟却是喜滋滋地穿着旗袍去学校了。虽说资产阶级小姐的角色是她不爱演的,但资产阶级小姐的衣裳,却是她爱穿的。当她沾沾自喜地穿着翠绿色旗袍赶到学校时,她分明看到了同学们羡慕得发红的眼睛,但她听到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常善娟,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不会是你资本家奶奶的旧衣服吧?”
“常善娟,你怎么就穿着演戏的衣服来了呢?这衣服怎么能穿着在大街上走?这衣服是要到上台化妆的时候才可以穿的。”
“常善娟,薛老师对你讲过要穿这样的衣裳吗?这就是资产阶级小姐穿的衣裳吗?”
“真难看,简直象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你家里居然还会有这种衣服的啊?”
总之,没有一种说法是认可善娟的旗袍的。善娟在责难般的问询声中低下了头,她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这些同学的眼光里,明明清楚地流露着羡慕,说出来的话,却是对这件旗袍万分憎恶的。可她低下头,看到身上鲜亮的衣着,她无论如何相信,这是一件漂亮的衣服,可为什么同学们会感觉到丑?善娟想来想去,还是闹不明白。
小话剧中有一段情节,资产阶级小姐丽丽经过同学们的规劝和老师的教导,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这一幕,是必须要流眼泪的。可是善娟在排练的时候,没有一次能流下过眼泪。薛老师反复启发她,举了很多很多贫穷老百姓凄苦生活的例子。薛老师说:常善娟啊,你想想旧社会里,一家人没饭吃,没衣服穿,有病没钱治,这日子有多苦啊!
善娟眨巴着眼睛,眼眶里干巴巴的,一点水份也没有。
薛老师想了想,觉得这种空洞的说法的确无法让一个孩子感动得流泪。于是他想起了一个家喻户晓的电影《白毛女》,薛老师便开始娓娓叙述起来:常善娟啊,你再想想白毛女吧,白毛女一开始是不叫白毛女的,她的真实名字叫喜儿,可为什么她叫白毛女了呢?那都是地主给害的……
常善娟很认真地听着薛老师讲白毛女的故事,这个电影她是看过的,看电影的时候,她倒还觉得挺同情喜儿,挺仇恨那个万恶的地主,电影演到最凄惨的时候,善娟也似乎跟着大家一起掉了几滴眼泪。可是这个故事此刻被薛老师讲来,似乎已没有电影那样动人了,所以,等到薛老师讲完白毛女的故事,善娟的眼睛里还是两孔空洞。她又让薛老师失望了。
同学们都对善娟的“钢铁般坚硬”的心肠十分不满,演中队长的同学对常善娟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阶级同情心都没有?这样怎么能演好戏?
善娟就十分丧气地说:可是老师,我真的哭不出来,怎么办啊?
薛老师也没有办法了,只好摇摇头说:算了,也许现在排练,你是进不了角色,说不定正式演出的时候,你会掉下眼泪的。
正式演出这一天,虽然善娟对演出服装、道具和演出的情绪,已经准备得十分充分了,但她还是对自己能否真的掉下眼泪缺乏信心。要是在台上掉不下眼泪,可怎么办呢?小演员们也十分担心因为善娟流不出眼泪,影响了演出的质量。
薛老师毕竟是大人,大人总是想得比较周到。薛老师说:没关系,我准备了一盒万金油,你抹在手上,到时候,你假装撩头发,蹭到眼睛上,保证你流下眼泪。
演员们涂着猴子屁股一般的红脸蛋上场了。上场前,薛老师在善娟的右手的手掌和手背上涂了厚厚一层清凉油,弄得整个后台都是一股子又凉又辣的气味。善娟一上场,舞台上也顿时弥漫了一股清凉油的气味,弄得一字一句说着台词的小演员们都禁不住想掉眼泪。当然,小演员们还是憋住了,没把眼泪流出来。资产阶级小姐丽丽的一言一行,也被善娟演得十分到位,尤其是那件绿色的呢子旗袍,简直是效果极佳。善娟穿着这件资产阶级的旗袍,浪费着可贵的粮食,又在中队长和大队长的教育下低下了头,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此刻,是需要善娟撩头发的时候了。只见善娟举起左手,撩了一下头发,然后挤了挤眼睛,没有眼泪。怎么回事?善娟心里便有些着急了。站在侧幕的薛老师比善娟还要着急,他比画着手,张着嘴无声地喊着:右手,右手!
清凉油涂在右手上,可是善娟举起的是左手。她站在舞台上,根本看不到侧幕的薛老师。此刻,她再一次举起了左手,撂了一下刘海,手掌使劲蹭了一下眼睛,然后再拼命挤了挤眼睛,居然还是没有眼泪。善娟急坏了,大队长的台词差不多要说完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她说了,她说台词的时候,是必须要掉下眼泪的,不掉眼泪,就说明认识错误不深刻,教育的意义没有达到,没有达到教育意义,这个小话剧就等于演得不成功了,那就不可能得奖了。这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啊,一想到这些,善娟就更着急了。可是她已经十分努力地撂了两次头发,为什么清凉油没有发挥作用呢?眼睛里居然没有一点辛辣刺激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啦?难道是清凉油失效了?善娟急得汗都冒了出来,她干脆把左手放在额角上,悄悄擦了好多次,可居然还是没有辛辣的感觉,怎么还没有?如果掉不出眼泪,戏就要演砸了。
中队长终于说完了台词,善娟抬起头,张开嘴巴,开口说了第一句:我错了!
薛老师和小演员们几乎人人都绝望了,可是,接下来,他们却意外地发现,资产阶级小姐丽丽的眼睛里居然流下了汩汩的眼泪,简直象发了水的井口。站在侧幕的薛老师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的汗水也滴落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擦,只紧盯着台上的善娟。只见资产阶级小姐丽丽边哭边说: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把吃不掉的馒头扔掉了,我再也不会——浪费粮食了——粮食是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中国还有多少——没有吃饱肚皮的同胞啊,可我,竟然把馒头扔在垃圾桶里——我错了——
善娟说着台词,哭得分外伤心,她左右手都举起来擦起了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那台词里,居然还多了几句剧本上没有的,竟然说得很好,这样哭着说台词,效果好得不得了,简直演得棒极了。薛老师不由自主地点着头,心里暗暗赞叹着:这孩子,一上场就来戏,真是块好料!
台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演出圆满结束了。小演员们下了台,个个脸上又红又湿,汗津津的,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各自在台上的紧张、激动或者得意的心情,兴奋得一塌糊涂。只有善娟一个人,继续擦着眼泪,可是眼泪好象永远擦不完一样,不断地掉着,直哭得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欲罢不能了。
薛老师走过去,拍了拍善娟的肩膀说:常善娟,你今天演得好极了,说明你对这个角色真正理解了,你的进步很大呀!
然后薛老师转身对别的小演员说:你们要向常善娟同学学习,她从不能接受这个角色一直到今天演得这么好,付出了许多努力。今天,我们这个节目,二等奖是肯定有的。回学校后,我要请求校长给你们庆功,给你们每人发一个奖状!
同学们都欢呼起来,只有善娟还在不断地抹着眼泪,一边抹一边哽咽着说:我眼睛睁不开。
薛老师哈哈笑起来,他从装着很多化妆油彩的包里拿出一叠黄色的草纸,递给善娟一张,又递给别的小演员一人一张。大伙开始卸妆,他们用黄草纸在脸上擦起来,直擦得一张张黄草纸变成了红草纸,红脸蛋却依然红扑扑的。一张草纸是擦不尽那些油彩了,就有一个小演员说:不擦了,这样留在脸上回去,也很好看的。
善娟没擦脸蛋,她拿着草纸闭着眼睛擦眼皮,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回想起刚才台上的一幕,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怎么忽然就哭出来了。她知道,她并不是因为清凉油的刺激才哭的,但她真的哭了。那时候,她是想着怎么掉不出眼泪,急得差一点忘了台词演不下去,这一急,倒是急出了眼泪。幸好眼泪及时掉出来了,要不可真是出洋相了,想想都后怕,好比躲过了一场灾难,回头再想,才体会到其中的惊险,有些痛定思痛的感觉。但是既然已经哭出来了,而且哭得那么好,这倒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于是,善娟擦着眼皮,嘴角边,却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发奖的时刻到了,薛老师和小演员们坐在台下紧张地听着报幕员一个个奖项报下来。那个穿白衬衣蓝色背带裙的报幕员小姑娘是从最末等的鼓励奖开始报的,善娟没有在六个鼓励奖里听到刘湾镇小学的名字,然后是三个三等奖,三等奖里也没有刘湾镇小学的名字。大家相互对视着,眼睛里流露出激动的神色。小话剧得二等奖是一定了,要么就是不得奖,但是似乎不得奖是不大可能的,演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不得奖呢?
穿白衬衣蓝色背带裙的报幕员小姑娘开始报二等奖,善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二等奖是两个,报幕员念完名单,居然也没有刘湾镇小学的名字。大家伙开始紧张起来,难道是得了一等奖了,不太可能吧?难道是不得奖,也不会吧?
穿白衬衣蓝色背带裙的报幕员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接下来,我宣布本次文艺汇演的一等奖得主。
台下一片寂静,善娟连气都不敢出了。这报幕员小姑娘真是老资格,居然还在此时微笑着看了看台下,停顿了片刻,故意要引起一些紧张气氛的样子。
“本次文艺汇演的一等奖是:小话剧,《一只馒头》,表演者,刘湾镇小学。”善娟们“哗”地一声叫起来,一群孩子和一个大男人跳了起来。掌声在周围热烈地响起来。接下来,报幕员宣布:请得奖单位上台领奖。
《少年先锋队队歌》的音乐响起来,获奖者一个个上台领奖了。孩子们看着薛老师,眼光询问着:由谁上台领奖呢?
薛老师扫了一眼身边的孩子们,指了指善娟说:常善娟,上台领奖!
善娟刷地一下站起来,挤出观众席,向着舞台上方走去。这个穿着翠绿色旗袍的女孩,就这样喜滋滋地上了台,然后,她举着一面巨大的锦旗笑眯眯地在台上站了一会儿,在大片热烈的掌声过去后,又举着锦旗从台上下来,一路走过观众和别校的演员,回到了薛老师和同学们身边。那时刻,善娟的心里真是美得忘了所有一切烦恼,尽管她演的是一个资产阶级小姐,但她是演得那么好,演得那么投入,她成功的演出,无疑是刘湾镇小学的小话剧荣获一等奖的重要原因,为此,善娟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那天回家,善娟是红着一张猴子屁股脸回去的,她想让弟弟妹妹们看到她化过妆的红脸蛋有多好看,她想向爹爹姆妈汇报一下今天演出的成绩,她还想详细地描述一下演出的整个过程,让弟弟妹妹们对她这个姐姐所经历的一次演出感觉深深的羡慕和骄傲。总之,今天回家,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了,尽管回家后也还是要带弟弟妹妹的,也还是不能出去玩女孩子们的游戏的。但是带弟弟妹妹就带弟弟妹妹吧,不能出去玩就不出去玩吧,她可以呆在家里,和弟弟妹妹们讲她今天的演出呀。
善娟就这样红着一张猴子屁股脸踏进了中市街上的家门。程美珊正站在店里的柜台边,看见善娟进门,刚想说“快去抱三妹妹,她午睡醒来哭到现在了”,忽然发现善娟的脸红得简直象只成熟的番茄,眉毛又浓又黑,象两条大蚯蚓,嘴唇也是红,红得简直成了血盆大口。程美珊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她厉声喝道:你的脸蛋哪能啦?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你倒晓得好看啊?你这样子叫好看?快给我去洗掉,小姑娘家的,也不晓得收敛一点,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洗啊,洗好了去抱三妹妹。
善娟的满腔热情霎时被姆妈的一盆冷水淋得冰凉,心头的委屈忽然涌了上来,嘴角一瞥,几乎要哭起来。店里来了顾客,程美珊也管不得善娟的心情,便去招呼顾客了。善娟挪着颓然丧气的脚步,进了店堂后的天井,舀了一盆水,开始洗脸。一边洗,一边哭了起来。这回的哭,倒是不用万金油了,那是真的很伤心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