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刚解放的上海,气候已接近炎热。刘湾镇与上海所有的地方一样,人们为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欢欣鼓舞着。空气里弥漫了热烈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气味,很多人穿着红衣裳扎着红绸带跳秧歌舞。舞蹈的脚步是凌乱的,但踏在台硌路面上、散发出来的响声却是震天的。路面上的灰尘腾起来,飘进大开着门面的信丰祥绸布庄,把站在店堂里的程美珊呛得直咳嗽。
队伍里有人喊程美珊:新娘子,出来啊,不要站在店里了,一起来跳啊!
那是米行老板洪来贵的老婆尖细的声音,发出声音的这个女人并没有耽误跳秧歌,她挤在人群中舞动着长长的红绸子,身体前后左右地摇摆着,脚下踏出的步子扎实而有力。程美珊看到,洪来贵老婆的腰身和屁股在摇摆的步伐中扭动着,扭得简直要脱了节,那步子,又象是在稻田里插秧一般,一脚一脚挑着走,好象随意踏下去就会踩坏了秧田一样。程美珊就有些好笑,这哪里是跳舞,这明明是插秧,可真的插秧,也不能这么又是扭腰身,又是扭屁股的,怪不得这叫秧歌舞,原来是可以在插秧的时候跳的舞蹈。
程美珊含笑回答洪来贵老婆:洪家太太,我就不跳了,我从来没有插过秧,我跳不好的,我看你们跳,你们跳得好看。
洪来贵老婆便混在人群中扭着脱了节的腰和屁股迈着秧田里的步子渐渐远去了。
跳秧歌舞的人群刚走远,又来了一队唱歌的人。他们排着参差不齐的队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传来,十分嘹亮。他们手里举着小旗子,走过中市街上的信丰祥绸布庄门口,程美珊听到了,觉得这歌本该是好听的,但让这些人唱成了喊叫一般,就不好听了。唱着欢庆歌曲的那些声音里,有高的有低的、有粗的有细的,但那歌声却是响亮到可以把小小的刘湾镇都撑破了。这歌是可以拔直了嗓子用喊叫的方法唱的,在这样的人群中,每个人都不羞涩,没有人怕出丑,人们只担心自己的声音不够响而有被淹没的危险,那是歌颂解放,歌颂新社会的到来,所以人们都表现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队伍里的人,个个都把脖子里的青筋唱得暴了出来。
程美珊站在店堂里,跟着传进店堂的庞杂的歌声哼哼起来。人们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程美珊随着那音调的开头一哼,就哼成了“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居然是毫无察觉地便把一首豪迈的革命歌曲哼成了旧社会里流行的电影明星周璇唱的《四季歌》。可不是吗?第一个音节都是“咪咪咪来咪来”打头的,节奏上是有些区别,但程美珊嘴里哼出的歌,一不小心便串了门,变成了心里藏着的那些音调了。程美珊十分懊恼地用两根手指敲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心里说:十多岁时学会的那些老歌,怎么赶不走呢?
唱歌的队伍里,又有人喊程美珊:新娘子,快来吧,一起来唱歌,你的声音刮拉松脆的,唱歌肯定好听的。
这喊话的人居然冲出队伍跑进店堂,把站在柜台后面的程美珊一把拉出了店门,拖着她进了唱歌的人群中。就有人把一面小旗子塞在了程美珊的手里,然后冲着她大声喊叫着:新娘子,快唱呀,不会唱?那就先跟着学,一歇歇就会唱了。
冲着她喊话的人就是信丰祥里的烧饭师傅季林南的女儿季雪琴,季雪琴的嗓音是有些沙哑的,她在嘈杂的歌声中大喊着“新娘子,跟着一起唱吧!”,程美珊便张开嘴巴唱起来,一开唱,又把“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成了“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季雪琴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新娘子你唱的是啥么呀?你也太老套了伐?你那歌现在已经不时新了,跟着我们唱吧。
说完,便亮开毛糙的嗓子跟着队伍里的人们一起高唱起来,有些沙哑的嗓音在群声中显得尤为突出。程美珊再也不敢大声唱,就怕自己一唱又错,干脆只张嘴,不发声音。手里的旗子倒是鲜艳得很,和众多旗子一起飞舞着,眼前几乎成了一片彩绸的海洋。程美珊走在歌唱的队伍里,身心也被渲染得热烈起来,虽是唱着无声的歌,耳朵里,却是灌满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没几遍,她就在心里唱得和队伍里的人们毫无二致了。
其实,程美珊是十分喜欢这种大群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活动的,这就好比几年前,她跟着美琳阿姐到百乐门去白相,也是大群大群的人,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跳舞。只是百乐门里的歌,是由舞台上的歌女唱出来的,是“玫瑰玫瑰我爱你”或者“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那种歌词。跳舞,也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男人搂着旗袍高跟鞋猩红嘴唇的女人跳的交际舞。当然与此时刘湾镇大街上的气氛有着天壤之别,那是人与人拥在暗幽幽的灯光下,闻着浓烈的香水体味或者烟草气味,面孔与面孔接近到几乎贴上,也依然看不清楚对面这个人的面目的。那种人群中的快乐,是被闪烁的霓虹灯渲染过的。幽暗的空间里,千姿百态的情绪在铜管乐队的奏乐声中悄悄地释放。那是一个人便有一种样式的快乐,看不出每个舞者的笑脸所掩盖的真实生活,只有身体与身体几近零距离的接触。那空间里,弥漫的是各式各样的心思,简单到如少女程美珊这般心无芥蒂只晓得享受眼前的热闹的,复杂到如她的姐姐程美琳一般,借着这歌舞的场所意欲实现一些远大的爱情或者生活目标的。总之,去百乐门的那些感受,在程美珊的记忆中,只是因参与了大人的活动而兴奋和快乐,那些真正的大人们的感受,她却是无法知晓的。
此刻,却是在一九四九年六月的上海浦东刘湾镇上,不是在幽暗的百乐门舞厅里。是在热烈的太阳底下、整个天空映照下的明亮清晰的世界。人人脸上都冒着油唧唧的汗,闻到的是汗水的酸气和劣质烟的熏臭味儿,一转脑袋就能看清楚身边人的脸,鼻翼边嵌着脏乎乎的泥垢,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黑灰,走着路,便把别人的汗水蹭到了自己的胳膊和衣衫上的。每个人都在大声地唱歌、大踏步地起舞,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样的热情奔放毫无掩饰。表情是憨厚的,带着一些手足无措的局促,随着领头的人,做着千篇一律的动作,吼着一呼百应的口号和歌曲,真诚到几乎要把胸膛里的所有热情都呼喊出来一般。人们就是这般竭尽全力地去笑、去唱、去跳、去喊,直要把五脏六肺都掏出来放在太阳下一起展示那种快乐的情状。
这是两种何等不同的拥挤和热闹,却同样让程美珊感觉到兴奋,且此时的聚集,是更为坦然、更为无所顾忌的,不用为自己的穿着比别人差或者自己身上的首饰没有别人高级而自卑。穿着最破旧的土布衣衫的人,和穿着闪闪发光的绸缎旗袍的人,举着一样的旗子,走着一样的路,唱着一样的歌。尽管那队伍看上去有些庞杂无序,但人们的情绪却在这种氛围下统统高亢起来,便不顾自己是不是唱得好跳得好,全都不由自主地投入到了越发壮大的舞蹈队伍和歌唱队伍中去了。
程美珊便在这种气氛中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了,她终于张开嘴巴唱出了声音,且这声音的确在周围的声音中显得十分出挑。她的歌声吸引了周围的人,季雪琴停下自己的歌声,惊讶地张着嘴巴看程美珊,听了几句便大叫着:新娘子,你唱得真是太好听了,象上次在护塘上演出的解放军演员一样好听。
前前后后的人也都说:是好听的,新娘子你以后来我们宣传队唱歌吧,你来吧。
原来在市里的戏班子唱丑角的陈秉根,现在做了刘湾镇宣传队的队长,陈队长眨巴着一双三角眼说:新娘子,来参加我们的宣传队吧。你这么好的嗓子,不来唱歌是很可惜的,我们宣传队每个礼拜排练一次,每个月演出一次,到工厂街道里演出。要不你和你们家三少爷商量一下,以后就参加我们宣传队吧。
程美珊看着陈队长眉飞色舞的表情,感觉此刻的陈队长不太象一个宣传队的队长,这个男人尽管是衣冠楚楚,但在程美珊眼里,还是戏台上的那个酒保。他那副并不高挺的鼻梁上,似乎还残留着演《武松打虎》里的酒保时涂的白粉,适才还是头戴蓝色尖毡帽、身穿蓝色茶衣、腰围白色短裙,一上场便来两句念白“客来千家醉,开坛十里香”或者“应时珍锺昧,开坛十里香”,下了场子还未来得及卸妆,就跑来参加庆祝解放的歌舞队一般。程美珊想象着,便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陈队长说:我相信你是愿意参加宣传队的,好了,这事体我们就说定了,下个礼拜三晚上,到乡公所门前集中排练吧。
程美珊想拒绝,却还未来得及把不愿意参加的话说出口,那些歌唱和舞蹈的队伍已经又轰轰烈烈地往前开路了,直把漫天彩绸的“秧歌舞”和嘹亮的“解放区的天”传播到了刘湾镇上的每一个角落。
中市街是刘湾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演出队伍一般都要经过这里,在市口最好的地方表演上一阵。中市街上的信丰祥里,老板常冀昌,老板娘李月珍、少东家常明义、伙计阿弟哥,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好几回这些载歌载舞的人们,他们边唱边跳着从店铺前经过,直到天快黑时,又拖着稍显疲惫的身子,跳着已经有些凌乱的秧歌舞步,唱着差不多有着好多重音调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挤挤挨挨地经过信丰祥门口,然后才结束一天的庆祝活动,散了各自回家。
这一天,程美珊被季雪琴拖着去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了,唱了半天,跟着队伍在刘湾镇上兜了一大圈,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伙计阿弟哥正在上店铺的排门板,常明义正坐在帐台前做帐,五岁的九斤姑娘善娟穿着玫红色缎子小旗袍,面朝爹爹常明义站着,两只胖胖的小手背在身后,用奶气未消的声音背诵着珠算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去六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
老爷子常冀昌坐在善娟身边,面带笑容看着小孙女煞有介事地背诵口诀,满意地点着头。程美珊跨进门,脸上带着一些尴尬的讪笑。常明义低头拨着算盘,并不看进门的妻子。程美珊便自言自语:哎呀,雪琴也真是的,硬把我拖去唱歌,我还只当一歇歇就可以回来的,没想到一个圈子转到了三里外,到了暮紫桥头才转回来的。
常明义抬起头,看了一眼在外面疯了半天的妻子,开口说:善娟姆妈,你以后少去搀和这些事体,不是我反对你去唱歌跳舞,你生了尧仁刚出月,你是不可以和他们在一起轧闹猛的。
年纪并不大的常明义已经习惯于称呼程美珊“善娟姆妈”,好似他们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老到已经不合适直呼其名了。在称呼里带上孩子的名儿,便能显示他们已为人父母的身份了。本来就有些少年老成的常明义叫程美珊“善娟姆妈”叫得很顺口,不让程美珊上街唱歌跳舞的理由也提得颇为正当。刚从兴奋的情绪中走出来的程美珊,却有些不屑于常明义的话:那怕什么,平常日脚在店里,我也是搬布匹、打扫店堂、收拾家务事体的,生下善娟的时候,也是出了月就不惜力地干活的,那个辰光你也没说过什么呀。
常明义有些生气了,张口反诘道:对呀,你不在自家店里做事体,跑到街上去唱歌,你出门这半天,尧仁饿得直哭。那些闹哄哄的事体,和你有什么相干?你老老实实做好你的本分就可以了。
程美珊还想反驳,坐在孙女旁边的常冀昌抬起头来,对儿子和媳妇说:明义,你可别不领世面哦,解放了,该参加的活动还是要让美珊去参加的。至于店里的事体,不是有你吗?
常冀昌的话给了程美珊十分的安慰,当然,这是老爷子给儿媳妇面子,这一点,程美珊还是十分清楚的,心里便对老公公多了一份不尽的感激。她走到帐台边说:善娟爷爷,你去歇歇吧,我来教她背口诀。
常冀昌站起身子,撩起长衫下摆,跨进了店堂后面的天井,又打开屏风般的隔门,进了客厅。常明义也不再和程美珊争论,只说:善娟不用你管了,快去后楼给尧仁喂奶吧,姆妈抱着他呢。
程美珊便匆匆地进了店堂后的天井,上楼梯去找李月珍了,要和常明义商量参加宣传队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常明义继续拨算盘算帐。常明义轧帐的时候,发现这两个月来,店里的生意十分好,光是卖掉的红绸缎,就比平时的销量多好几倍。前段日子的生意的确十分萧条,店面里每天几乎是卖不出几尺布的,常明义几次三番冒险跑到香港和台湾,信丰祥才在大部分商号工厂倒闭的时候得以维持。自打解放军开进了上海,一夜之间生意便好了起来。为了庆祝解放,人们买去了很多跳舞时扎在腰里的绸子,还有很多用来做小旗子的各色绸布。六月还只到中旬,营业额就超过了以往的整个季度。常明义想,共产党解放了上海,的确是给上海带来了福音,也给做买卖的人带来了好运。乘着这好时机,是否可以再搞出点名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