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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在中国的屏风上·山城

〔英国〕毛姆

他们说在这里“蜀犬吠日”。这是一座灰色、阴暗的城市,笼罩在雾霭中间,因为它坐落在崖石上面。这里有两条江汇合,所以它每边都被水冲洗。但是有一边是被混浊的急流冲刷。崖石像古代单层甲板大帆船的船头,这船似乎为一个奇怪的非自然的生命所拥有,竭尽全力地颤抖;它好像永远在一点上向喧腾的江流中稳步前进。崎岖的山脉把这城市团团围住。

在城墙外面,泥脏水湿的房屋成堆的建在一起。在这里,当江水比较浅,一些碰运气的居民就住在这里靠船家的需要营生。因为在崖石脚下有上千艘帆船停泊,它们挤进档来,这艘挨那艘紧紧联结在一起,于是住在这里人们也有着所有江上的骚动生活。一条险峻的弯曲的梯级引导到一张巨大的门,门旁有一座庙宇守护。整天与水有关的苦力挑着湿淋淋的水桶上上下下,由于他们的溅泼,这石级和从门那里开始的街道像大雨过后一样潮湿。这里很难走上几分钟的平地,就会遇上有意大利里维埃拉山城那样众多的梯级。因为地方是这样小,那些街道都挤在一堆,窄狭而又黑暗,它们连续不断地盘旋,所以你要找你的路好像在迷宫里摸索它一样。壅塞的人群,就像伦敦剧院散戏后人行道上壅塞的人群那么密集。你须得在那中间挤出你通行的路来,梯级的旁边时刻有轿子过身,有苦力们挑着无穷无尽的担子。巡游的叫卖者,售卖几乎任何人要买的任何东西,当你经过的时候,拥挤推撞着你。

铺店都没有门窗,门面对街大大敞开,它们也都是拥挤的。它们像一个各种艺术品和手工艺品的展览会,你可能看见一条街看去如何像中世纪英国的街,当时每个城市都必须生产它所需要的各种东西。不同的行业都聚集在一起,这样所以你要通过一条屠夫的街,在那里动物的躯体和内脏血淋淋地挂在两边,一些苍蝇嗡嗡叫地围着它们,癫皮狗在那底下饥饿地四处觅食;你要经过那里每个屋子里有手推织布机的街,他们都忙于织棉布和绸缎。这里有数不清的吃食店子,从那里面飘出各种浓厚的气味,在这条街上整天人们都在吃着。通常在一个转角,你会看见几家茶馆,在这里从早到晚桌子旁围满了人喝着各种茶和抽着烟。剃头匠们在众目睽睽下兜揽他的生意,你会看见人们忍耐地靠在他们的扶手椅上,直到把头剃完。别的一些则在洗他们的耳朵,还有些人,令人厌恶地公开展示他们在刮着的眼睑的里部。

这是一个有上千种嘈杂声音的城市。这里有沿街叫卖的小贩用木铃盅宣布他们的到场;盲人音乐家或者按摩女的拍板;一个人的尖声的假嗓子在小酒菜馆里唱着;从一个屋里传来的槌着铜锣的大声音响,那里有一起婚礼或一场丧事正在举行。这里有苦力和轿夫们的吵哑的叫喊;乞丐的胁迫的哀诉,他们瘦弱裸露的四肢,覆盖着污秽的破布和生着令人厌恶的疾病,都是人性的讽刺漫画;号手爆裂出的忧郁号角声,他无休止地练习一支号曲,也永远不能掌握;然后,像所有这些野蛮旋律的低音伴奏,是永不休歇的谈话声、人们的欢笑声、开玩笑声、叫喊声、发脾气声、闲聊絮叨声。这是一种不停的喧闹。它起先是觉得非常特殊的,继而是混乱不堪的,令人气恼的,而最后是使人发狂的。你渴望有片刻的完全的寂静。那对你将是一种了不起的愉快。

然后,联合这些使人厌倦的人群和疲惫了你双耳的喧闹的,是一种恶臭,时间和经验使你能够区别成为一千种分别不同的恶臭。你的鼻孔变得熟练起来。难闻的气味鞭挞你被折磨的神经,像一些笨拙粗野的乐器演奏一支可怕的交响曲的声音。

你不能说出汹涌在你周围的千万个生命到底是什么。基于你对自己的人民的同情心和知识给了你掌握,你能够进入他们的生活,至少想象能够进入,而在某种程度上真正地拥有它们。由于你幻想的努力,你可以马马虎虎把他们作为你自己的人民看待。但是你对他们的陌生,正如他们之对你陌生一个样。对于他们不可思议的事物你找不到暗示。因为他们和你自己的人民这样相像,使你无从分辨;不如强调他们的差异反倒合适。这时,某个苍白戴着一副大的角质眼镜、胁下挟着一本书的青年吸引了你的注意,他的勤学的样子是令人愉快的。或者一个老人,戴着一顶风兜帽子,蓄着灰色稀疏的胡子和有着疲倦的眼睛:

他看去像一个中国艺术家在一张岩石风景上画的,或者康熙朝代用瓷造型的高人雅士。但是你也有可能正如望着一堵砖墙,你对着它一无所获,你不知道关于他们起码的事情,于是你的想象受到阻碍。

但是,当达到山顶时,你再一次来到围绕着城的砌有锯齿形的城墙,走出令人皱眉的城门,你来到坟场。它们一直伸展到乡下,一里路,两里路,三、四、五里路,没完没了的绿色的坟堆,山上山下到处都是,坠着灰色石碑。人们一年一次到这里来挂扫祭奠,同时告诉死者它们留下的活着的生活过得怎样。它们死者也正如住在城里的活着的一样挤得密密麻麻的,它们似乎压迫着活的,也仿佛活的要强逼它们到那混浊的打着漩涡的江里去一个样。关于这些挤密的行列也有着某种威胁,那就是好像它们正在对这城市采取包围,用一种愠怒的冷酷无情,宣告它们包围的时间。好像在末尾,这不可抵抗的侵犯有如命中注定,它们将这些沸腾的人群驱赶在它们前面,直到这些屋子、街道都由它们铺盖掉,这些绿色的坟堆一直铺盖到水门下来。于是最后寂静了,寂静将不受干扰地长住在这里。

这些绿色的坟是怪模怪样的,它们使人恐怖,它们似乎在等着。

(陈寿庚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