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或序言:记忆与梦境,还有印象
幼年生活似乎是生命的另一种空白,多年后,能够记住的事件及场景少之又少,但却顽强得不可思议。关于琐事,我至今能够记起的,大致有如下几桩。1、暮春时分,硕大的梧桐花从头顶落下,我捡起,摘掉后面的壳儿,放在嘴里亲,吸光了里面的甜水,再丢在地上。院子向阳处,摊放着母亲从山坡上捋回来的洋槐花。花洁白得跟尿素一样,可不过一顿饭工夫,就蔫成了小卷叶虫模样。弟弟围着摊开的洋槐花儿不停走动,时不时蹲下来,抓一把洋槐花向天空扬。正扬的起劲儿,忽然号哭起来,嘴巴咧得都能看到喉咙底儿。我抢过来询问,弟弟指着自己右手食指,一根黑色的小刺,挂在他白嫩的皮肤上。
这显然是被蜜蜂蛰了。论原因,是弟弟的错,蜜蜂是无意的,只顾着在花儿采蜜,弟弟一打搅,它们就自卫。可是,母亲不管这一套,跑回来就一手抓了胳膊,一手在我屁股上猛扇了几巴掌。我疼,我也哭。2、某天早晨或者下午,我正在家里(忘记具体在做什么),忽然听到母亲大声说:毛主席死了!声音尖利而刺耳。我惊了下,看到母亲的脸,紧接着蹦出门槛。我尾随到院子,看到对面麦场上,聚集了好多人,一个个垂着脑袋,一片参差不齐。还有一个人,站在街口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又有一些人从石阶上面蹦了下来。这是我记事起到现在唯一能记住的场景之一。3、还记住了曾奶奶去世时的一些细节。有一上午,母亲带我到村子中间一座四合院里,走到一间屋里。我拉着母亲衣角,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躺在比我还高的土炕上,睁着一双眼屎布满的眼睛,看我们。再后来,她死了,灵棚也搭在我家对面的麦场上,一些人穿着白色孝服,跪在黑皮棺材面前腔调不一地哭,还有一些人,在旁边看,帮忙拿东西。
3、冬天,还不是太冷,母亲拿出一件花方格上衣,让我穿上。系好扣子,端详了一阵子说,像个小闺女。然后就笑。我走到镜子前,看看自己——脸挺白,脖子不长也不短,俩眼睛虽小,但黑眼仁多,两排牙齿很整齐。母亲说,娘做的衣服好看不?我先是自个儿端详了一下,然后说好看。母亲又说,现在不能穿,到过年再穿。说着,就伸手给我解扣子。我扭着身子,嗯嗯着不让。母亲说,你小子,简直就是个“三生富”(意即有钱就花光,有东西就用完,手里不存一点钱粮的人)。这三件事情,我几乎每年都会无意识想起几次,有时候觉得有趣,有时候觉得没一点意思。但总是会想到,不论何时何地。
我想,它们是我在人生之处最深刻的记忆影像,是我生命之中最简单的经历和必然的痕迹,是我一生记忆芯片上的基层部分。——除此之外,在太行山南部村庄的成长岁月当中,我还作过无数的梦。其中一些,在我成年后的现实生活当中逐一回放和映现。有好多次,我到了某个从未涉足的地方,忽然觉得那些场景和物什似曾相识,好像自己早就来过一样。有一次,我到甘肃张掖市郊一个村子,进村时,忽然觉得这地方很熟悉,眼前的情景就像存储已久的旧照片,在我忽觉恍惚的时候,就那么自然地被翻检出来。我的脑袋就像一款图片浏览器,随着鼠标点击,一张张呈现。还有一次,我到巴丹吉林沙漠之间黑城遗址去,走到近前,也发现这座废弃500多年的遗迹也异常熟悉。站在破损的垛口上,我努力想,只觉得这地方我似乎来过,且还在这里做过一些事,而且时间也很长。可记忆明确告诉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黑城,绝对没有差错。
还有一些好朋友,即使远隔千里,此前无一次相见,一旦相识,也恍惚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并天然地有着很好的感情基础。——诸如此类的“蹊跷”在我个人生活当中一再上演,就像某种暗示,不期然的邂逅与无法解释的宿命。——后来,我确定,所有这些幻想都与幼年的经历——乃至幻象和梦境有关,或许,这一切从一出生就预设好了,就像新买的电脑预装操作系统,某些软件安装前的某种提示和说明。可是,与之相反的是,离开太行山南部乡村18年,在外省,我却极少梦到过在故乡的某些过往、人和风物。
尤其是数年不回故乡探亲,再回到,见到从前的玩伴、同学和乡亲,感觉就像是另外一些人,而且从来没和我有过怎样的交往。我想,这可能是那座乡村及那些人在我个人记忆体中资源耗尽与能量衰竭的结果。——相对于以上琐事、令人恍惚的奇怪感觉和梦境,对于出生的乡村——地域——和人,现在,我对它们最清晰和感觉有这么几点:1、地理位置很偏僻,山峰和圆形的天空是最高的仰望之物,水是一切动植物的活命源泉;较为平缓的山坡既是人的住地,又是田地,还承担了放牧与柴禾、果树与道路,甚至玩耍和坟茔的功能。七八座自然村分散在大山围定的大小山岭之下,有的面对面,有的背靠背,有的相去二三里,有的一别五座山。2、那里的人不是太多,但各不相同,可以称之为小世界,也可以说是一小撮。他们当中百分之九十的人,是靠田地和山坡过日子的人(现在多了外出打工、做小买卖、手艺活儿),另外一些是政府公务员、承包铁矿煤矿发财的人、还有教师、小工厂主及私营个体户(养殖、运输、贩卖),两相比较,后来者是在那里显然是贵族阶级,是人生的制高点和价值思潮的风向标,也是一代代新生者被人教习的楷模。3、每个自然村都有自己的渊源和特点。如北河沿代代都有智障、男女比例1比4,层层不爽。杜庄嫁出去的闺女大都会有流言蜚语(事实居多),且概率相当大,二十个里面会有一个一生不被流言。杨庄村人好窝里斗,整天因为一株幼苗、一分地、三根葱等小事打架骂仗,甚至背后下刀子,以阴谋诡计取人性命及残人肢体。且还喜欢亲兄弟与亲兄弟闹别扭,甚至肢体相见。羯羊圈村好少亡人,每一代都有。垴顶山村人分家族代出光棍及智障者。
以上这些印象或者习性、惯性几乎那些幼年经历一样,在我内心根深蒂固,尽管这些年来不断发生变化,可我对自己出生的村庄印象依旧如此。前一段时间,一个同事说,她休假回到河南老家,看到以前的乡亲们都盖了楼房,买了车子,觉得他们生活得很快乐和幸福。我说,我每次回到出生的村庄,也会看到这些和那些。开始也是倍感新奇,但时间长了,却发现,在这些显赫于视觉的东西之下,人还是那些人,尽管换了面孔。尤其是看到那些流着黄鼻涕,背着碎花布书包上学的孩子,我就觉得那是从前的自己;与年纪大的人闲坐,他们也仿佛是我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和父亲,还有大姨妈和舅舅;和自己同龄人,尤其是与同学说起从前和现在的事情,他们也似乎就是另一个我。——甚至觉得,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在很多时候的生命乃至活着的历程有着惊人的重复性和一致性。
就像永存于我生命当中个人幼年记忆,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陌生的“熟稔”与“似曾相识”,我想到,一块地域及其生存者,在某种程度上生命、脾性、思维和生存状态可能没有太大差别。他们之所以同时存在并不可或缺,其实是一种自然本身的调节功能在起决定作用,地域是人群的总支点,不同的家庭背景与生命需求决定了每个人存在的必要性和差异性,也决定着死亡与新生的持久性与不妥协。
对于我个人来说,幼年屈指可数的记忆场景可能是一生的烙印,早就在梦中熟悉的可能预示了一生的主要境遇,这像是一道早就安装并设置准确完美的程序,在生命当中适时播放。而我出生的村庄,似乎是一个明确的暗示,它在地球一隅停靠,每一个人在这里诞生的人,不仅与生俱来地预装了可供操作与运转的“系统与界面”,而且还懂得如何将与它有着深刻关联的人和其他生命,按照预定预先设定的方式进行删除和回收。——就像那些顽固的记忆,就像无所不在的此刻和将来。
2、四个故事及其意义解析
有一个夏天,我和同村一个年纪相同,但辈分相差一代的同学在水井一侧的地边儿打架(忘了因为什么),开始虽然俩人动手互击,但打得不算特别凶。我正在全力以赴,脑袋忽然疼了一下(火星乱冒、鼻口血涌),撇开小嘴就哭。母亲闻声来到,一边把我拉在怀里,一边质问新加入战团的那人。母亲说:俩孩子打架,你大小伙子打俺孩子,算个啥东西?大致是得了便宜,那人没吭声,拉着和我打架的人——他的弟弟,回到自己家。到秋天,我一直头疼,许多年后,母亲还说,你头疼的根儿是某某某在水井上边留下的。我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以上那幕场景。
要不是母亲提醒,我可能就忘了。在乡村,或者有人的地方,孩子们之间打架像大人们之间因为某种利益吵架甚至使用肢体语言一样经常。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我一直头疼到二十五六岁,每次疼,都想起那次被一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人打中脑袋的情景。疼的时候,我特别恨他,一旦头不疼了,就把他忘在一边。母亲说这叫“没耳性”,后来我觉得这更像“好了伤疤忘了疼”。小时候,我和同龄人打过无数的架,但记得的似乎只有这么一桩。随后的年代,我不仅和打架的那个同龄人成为相对较好的朋友,有几次,落魄得顾头不顾尾的时候,还给打我头(他哥哥)的那人借过钱。
第一次还了,第二次没还。是十块还是二十块,我早就忘了。现在想起来,仇恨和恩惠在任何时候都是并行的。摩擦是必然的,合作也是必然的。尤其是同在一个地方生存的人,所有的矛盾原本都建立在互助的基础上。第二个故事是:某年冬天,一个人娶回了媳妇儿,另一个人也娶回了媳妇儿。这在乡村,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半年之后,这俩人却相互对换了媳妇儿。有人说,这个男人原来喜欢的就是那个男人的媳妇儿,那个男人最开始也喜欢着这个男人的媳妇儿,是家人硬生生地把人家分开。
还有人说:换过来就好了,张三的归张三,李四的归李四。这个故事之所以让我记忆至今,一在于新鲜,二在于他们的从容和坦然,三是还有自己的想象和渴望。这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偏僻乡村,至少是一次心灵上的撼动与观念上的变革。几十年过去了,这一故事的当事者都还健在,儿孙成群。可能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对他们年轻时代的惊世骇俗破天荒之举已经无人提及。要是没人用文字记载,再多年后,这个故事就有可能在村庄彻底消失。第三个故事是:某男和某女遵照父母之命结了婚,虽说新婚夫妻亲如蜜,日上三竿不起床,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枕着一个花枕头,但俩口子并不融洽。慢慢地,丈夫暴打妻子,妻子哭闹。如此一段时间,妻子决意要和丈夫离婚。
某一次,妻子遭暴打后返回娘家,娘家人的态度也由先前“凑合着过”转变为“坚决和那个王八羔子离婚”。丈夫听说后,手提菜刀,跑到一河之隔的岳父家,站在门口挥刀喝道:要是某某某跟我离婚,我就砍了你们全家!说完,扭头回家。翌日,妻子回到丈夫身边,神情和态度和以前没啥两样。再一年初夏,某日清晨,妻子洗漱完毕,正在台前梳妆,婆婆进门拿东西,忽然大叫一声。众人来看,只见满床鲜血,丈夫的头颅像是一颗大南瓜,横在床头上。
这个故事发生是三个故事当中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桩,时间大致是2002年。第四个故事是:某小伙子辍学后,接管了父亲的代销店,由于脑袋灵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附近乡邻人人夸赞。某有钱权人家父母一合计,将自己女儿许之为妻。由于年龄还小,就先订了下来。两年后,小伙子生意赔本,到处被人逼债。未来岳父母一合计,就与小伙子退掉了这门亲事。一年后,未婚妻嫁与他人,小伙子空门独守。再一年,小伙子花钱买了一个四川籍女子。再一年,已为他人妻的她生了一个孩子。不过几个月,小伙子与四川女子也生了一个孩子。
出人意料的是:小伙子与四川女子的孩子还没满月,就死了,有人说是故意用被子捂死的,有人说是俩人都不给孩子吃东西饿死的。更出人意料的是,小伙子竟然以5000元的价格把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四川籍媳妇儿卖给了邻村一个光棍。村人闻听,背后大骂此男人简直猪狗不如,老了饿死都活该。几乎与此同时,已为人妻的“她”也出了变故,她嫁的男人在煤矿下井时和一个四川籍小姐混在一起,发展到最后,先后多次并带回家里,对着妻子,公然宣淫。她忍无可忍,抱着孩子回到娘家。
娘家人力劝小伙子改邪归正,小伙子不听,依然故我。几个月后,俩人离婚。再几个月,她又与一小伙子结婚。最初的那位小伙子,现在已近四十岁了,仍孑然一身。有一次回乡,分别遇到俩人几次,女皱纹割面,老态赫然,男依旧留分头,着西服,一派潇洒自然。相对而言,这个故事延续的时间前后恐有十余年。——长期以来,我反复琢磨能够记得的陈年旧事,每一次想起,都觉得别有趣味。也觉得,这四个故事,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一方地域文化风俗、价值观念和精神信仰的概括,是人心和人性的形象反映。
第一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疼痛促使仇恨,也使仇恨得以长久。但恩惠又使人必须感恩。当伤害与帮助同聚一体,报复和感激就成为了当事者的一种艰难抉择。如此引而扩之,那就是乡村传统人情观念中的“恩怨分明”与“恩是恩,仇是仇”。所庆幸的是,作为当事者,我已经淡薄了往年这一恩仇,而变得坦然,甚至觉得,一个地域的人,最大的利益来自于生存和生活上的互助与合作,而不是睚眦必报、结仇寻恶。第二个故事显然是我出生乃至长大的那块地域上迄今为止最美丽的“人性事件”之一,把相爱的各自珍藏,在适合时机与条件下,用和平的方式还给相爱的,这本身彰显了一个巨大的美德,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佳话和传奇。
第三个故事可能屡见不鲜,夫妻之间的爱与恨,情与仇,杀戮与拯救,似乎整天都在上演,类似的惨烈也不少见。但根本的问题是,在我们的村庄,暴力仍旧是人们在解决利益与情感矛盾时最常用的武器,似乎只有疼痛和血腥,凶狠的肢体语言,最终杀人取命才能心神畅快。多年以来,我对自己出生并要最终回到的村庄——最大的遗憾和不满就是无所不在的暴力——它几乎贯穿并如此长久地盘踞在乡村人群的各个角落乃至骨髓,它在乡村的上演次数与表现深度可以与权力、金钱等等切身物质利益相提并论。
第四个故事的当事者都是我的同学和好友,只是年龄略长于我。他们订婚,我当面表示诚挚祝福,他们分开,我还劝他们不要轻别离,他们遭遇一系列人生困境与厄难时,我写信或者在内心表示惋惜和同情。但事实上,他们的故事当中,既有乡民们自古以来的“门当户对”婚配传统观念,又有“嫌贫爱富”物质至上的世俗主义,既有选优为己的功利思想,又有一旦不如意就自暴自弃的消极因素。他们最积极的一面,大致是亲身实践了婚姻自由乃至在乡村显得特别新潮又另类的单身主义,但我知道,这些却都不是建立在本人的理想追求与俗世生活标准之上的自觉行为,是时事和具体境遇,迫使他们必须如此,甚至只能如此。
3、所谓“南太行”
以上四个故事,发生在“南太行”某些乡村——其中,“南太行”一词为我个人所创造(也算是一种自我意义上的地理命名),即是指太行山在河北南部、山西东部和黄河以南地区的崇高存在,而太行山其余部分,则可以称作是中太行、北太行等。之所以将它们统称为“南太行”,是因这一片地域虽面积广大、居处不一,但却又一衣带水,虽高低不平、形体相隔但却同气连枝。对于我个人来说,“南太行”既是一个泛指,也是一个具体方位,既可以是一方地域,又可以专指某一座村庄。也就是说,我已经把这一片地域统称为自己的故乡。
当然,我所说的这个故乡是微缩了的,人的故乡本来就在大地上,此大地和彼大地都是我们的故乡。将故乡确指于某处,大抵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生命之根,清晰地亮出自己在大地上的生命谱系与文化信仰。
之所以讲述以上故事(现象)并稍作分析,其实是想验证自己对于南太行乡村人群的整体认知和理解,当然还蕴含了个人某些明晰或隐晦的看法……还有希望与质疑。但不可否认,那些故事并不是南太行乡村的唯一出产物和人群习性标示,大凡有人的地方,这些故事就会呈几何倍数地类似发生,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过分渲染,充其量也不过是南太行乡野间某些具体生命在生存过程中的一些可有可无的标点符号而已。相比于此,在南太行,入史的伟人与将相、事件与史实多不可数。其中,最富盛名与普及性较强的不过五六。其一,当属“女娲”,其庙在涉县任人供奉,可能是为示尊敬,当地人称之为“女娲娘娘”,每一说起,身心虔诚;其二是赵武灵王,这位大业未成而过早夭逝的雄主,是战国时代唯一可以在嬴政之前横扫六合,统一中国的人,可惜,理想主义及“重然诺”的赵雍,设“二元政治”而最终被困沙丘(今河北隆尧),饥饿而死。他督军修建的赵长城依旧在山岭间蜿蜒,只是业已残毁不堪,以致荒草掩埋,青苔横生。
其三是藏兵于南太行某地某山洞,率尉迟敬德等人在此作战的李世民。其四是牺牲在左权县(旧名辽州)的左权将军;其五是率军击毙日本名将之花阿部规秀的杨成武将军。其六,可能是就是前些年发生特大铁矿亡人事故了。除了这些大事之外,南太行似乎就只是蜗行于崇山峻岭之间的乡野平民、贩夫走卒了。唯一可以引人想象的是:《西游记》被压五行山(太行山别称)下的悟空孙大圣、《愚公移山》等等子虚乌有的寓言和传说。当然,还有不少诗人和大儒——曹操、李隆基、李白、李贺、张九龄、独孤及、白居易、张说、梁启超等,都留下了吟诵太行的佳句。
但在十二岁之前,我对太行山及“南太行”的认识和理解极端狭隘,有时候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南太行,此外的其他地方都算不上。有时候以为,南太行就是我们村与山西左权、河北邢台、武安相连的那一部分。13岁之前,我到的最远地方是十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曲蝉,一是参加统考,一是赶庙会。从地形上,我们的村庄位居高处,而十里外的曲蝉是越走越低。如骑自行车,向下不费吹灰之力,车子在平涉(平山至涉县)公路上如惊马飞奔,返回时,再大力气也得吭哧吭哧哈腰推。沿途还有数座村庄,名字各异,依次排列在南北山坳或河滩边。
同年冬天,我跟着奶奶,去山西左权县某村的老舅老姨家、直线距离可能不过五十公里,可绕着公路走,至少多走三倍以上的冤枉路。那时候我才知道,河北与山西之间,其实就隔了一道山岭。站在山顶上,朝东就是河北,向西就是山西。疆域有名称归属,而植被和石头,以及咩咩羊群,甚至甲虫、蚂蚁和蝎子等横无界限,屁股一扭,脚步一错,就到了对方的地盘。——16岁那年初夏第一次去石家庄,车在平原上奔跑,太行山在横贯南北。同年同次又去了北京,没看到山,却在人为的山中迷失了方向。18岁时从石家庄而郑州、洛阳、西安、兰州,到河西走廊,连续两次看到黄河。23岁才有机会乘火车从京包线穿越八达岭,看到燕山与太行之间的峡谷,壁立千仞的红色高崖鬼斧神工,詹天佑的铁路若隐若现。
至今印象最深的是,太行山南段山岭之下,想象多年的大河只剩下泥浆,一条低洼处的溪流结着白冰。25岁,分别去了左权、阳泉、长治、和顺,山岭之间,道路两侧坐落村庄,村庄在山坳里排放黑色烟岚。在左权县城,我萌生了去探根寻祖的想法。小时,爷爷告诉我:我们这脉杨姓人家,是几百年前由山西太谷或洪洞迁徙到今河北所属南太行莲花谷的。我还断续听说:早些年间,山西的宗亲还时不时到我们村去住几天,和熟悉的人扯扯闲话。十多年后,这种联系越来越少,现在基本绝迹。
似乎从这时候,我才觉得了南太行的小,它横亘的存在只是大地一隅,就像我只是亿人中一个,你他之间的我一样。再后来,除了偶尔回到自己的村庄,在南太行一隅,面对熟悉的人和风物,在父母身边,我懒得哪儿都不想去。整天围着家,跟着父母,到村外的山坡与田地,做一些体力活。有几次兴之所至,带着妻子转悠了附近的山峦——大都是新开发的旅游区,站在山西河北交界的摩天岭,看天,云彩横在正中,羊群的骚味随风弥散,看四周的山,无休无止,横绝天下,那些被沟壑和树木遮蔽了的村庄,只有下到山底,才能在山坳和河谷间找到。
这些村庄显然也是南太行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出生在其中一座,但无论从地理,还是文化上,都与整个南太行——太行山——甚至中国乡村密不可分。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世事在大地变迁,时间如刀如割,而南太行依旧,而我的亲人和乡亲……有的已经消失了,有的冒出来了。消失的像一场大雨后山洪,轰隆声过,余下的还是旧年的河滩;新生的如同地里的庄稼,山坡的树和草,眨眼不见,就窜得比老树还高。每次回去,都要去爷爷奶奶坟前看看,烧些纸币,叫爷爷奶奶。2008年秋天,父亲罹患癌症,我和妻子一起去祖坟,看着爷爷奶奶坟前的空地,我对妻子说:再多少年,我也会躺在这里的。
九个月后,父亲也离我们而去,躺在了爷爷奶奶一侧。头七那天去坟头烧纸,我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是没有用的,一切都变得迟缓、毫无意义甚至做作。当你热爱的人已经不再开口说话,当生命以沉默方式表达出世事已与自己无关的态度……站在原地,长时间地看着父亲前面的空地。——直到现在,我的胸腔里似乎灌满了铁砂,我的情绪当中弥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我明确感到,南太行——我出生的具体村庄,我必将回到。——我也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宿命,对于出生地,对于“南太行”,我千般情感与思想最终似乎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你在这里出生,你必将回到这里。这其实就是“热爱”,它并不单纯是一种情感,而且还带有某种自觉和不自觉的强制性。
4、莲花谷及其特点,以文化信仰、人际关系、生态环境、财产观为例
具体说,我出生的村庄名叫莲花谷,是南太行河北××市与××市、山西××县接壤地方,总面积不过6千平方米,人口不过两万。莲花谷不是某一座村庄的具体称谓,而是八个自然村的统一命名。地势是向东平缓,每天旭日是一点点爬起来的,向西高陡,太阳是一截截儿掉下去的,南面是山峰,北面也是山峰,海拔基本相当。我们的村庄大都面北朝南,或靠西面东。这里面,古代的风水堪舆仍在起作用,人们笃信,住的地方好坏,与主人家族的平安祸福、贫穷丰裕,乃至时运命运,出的人傻俏(聪明)有着必然的关系。
莲花谷人普遍认为,先祖所在的坟茔(阴宅)好坏也和后代(活人)居住的房屋一样重要。先祖的坟茔不仅掌控着一家人的身体(健康)、收入、命运、心智、长相和一生的成就,还直接影响到子孙后代的寿命、生活质量、人才(南太行主要指是貌相)、智力等等方面。在这方面,人们不惜血本,花再多的钱也心甘情愿,认为是正当的、孝义的,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必须严格遵循,不得有一丝迟疑和冒犯。许多人家出了事故,或者钱财不旺、人丁稀少,最终怀疑的不是自己的知识、能力与客观条件,而是要请人堪舆一下,是否祖坟和住宅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再依照风水先生指点,用一些法术进行破解,或直接翻建房屋、挪动祖坟。
这显然是道家文化在南太行的隆重烙印,神鬼之说深入人心,源远流长。不仅是莲花谷,就是整个南太行乃至太行山人群,几乎人人都相信神鬼。神鬼是这里人们最深刻的文化胎记与精神信仰。村庄附近的山坡和田地之间,坟茔东一座西一座,有时候割草或打柴,穿过一片灌木,冷不丁出现一座坟茔。——更多的人们相信,清明和农历十月一是鬼魂回家或者专程在坟头等待后人哭泣思念和供奉财物的日子。祭奠必须在上午进行,早晨也可以,意思是越早越好,中午后必须停止。平时是不可以去的,惊扰了先祖亡灵,轻则招致病灾,重则受到各种奇异惩罚。
莲花谷人还相信,佛和道是不可分割、且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对于一切害人的邪魔外道,道家的菩萨、天师和震物(如朱砂、桃木做成的弓、柳木做成的箭、犁铧、镜子以及木匠用的墨斗、铁钉、木锛、锯和柴灰、红布、黑狗血、日光、唾液、黄纸符咒、甚至处子处女的尿液等),以及佛家的佛像、经书、木鱼、袈裟、念珠,甚至印有佛像和佛名称的纸张等等都能起到相应的作用。近些年来,基督教传入,信仰者大多是上了年纪及物质生活不够丰裕的人,还有一些常年患病者。他们口头上似乎摈弃了神鬼迷信,但在关乎家庭利益方面,还是按照阴阳先生所说,修房子要找人堪舆,占卜命运、安葬亡者要问询风水先生。
佛、道在南太行乡村的高密度融合得益于长期的历史实践,当然还有少数统治者极力倡导的政教合一。佛道儒在中国可谓与生俱来,“信仰”的半途易辙总是给人一种狐疑之感。以前,村民们吵架爱用自己供奉某些邪灵用来整治对方,不管有没有效果,但毕竟得了个心理上的快慰(这种借助邪灵施害于人的方法,可以看出巫术的影响),现在,要是某人信仰了基督而又做下诸如毁坏冤仇家的庄稼及其他坏事,对方就诘问:你不是信着耶稣,你还咋做这样儿的坏事唻?事实上也是如此,这种信仰显然是言行相悖的,其最根本的一点就是:现实生存利益压倒一切,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涉及到现实利益,就会将毅然决然地将信仰放置脑后。
文化信仰是地域之根,是人群的共性与思想品质的首要标志。以上所言,可能是莲花谷及其人群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人际关系上,莲花谷有着极其严格的约定俗成。要是看望患病的长者,农历中带三、五、九数字的日子不能去,必须错开。带的礼品没有明确规定,数量、质量和价钱一般由亲属远近决定。要是患病的年少者,比患者辈分大的亲戚一般不去,指派家中辈分相当的人去。谁家妇女生孩子了,所有亲戚都去探望(直系亲属会经常去),当地人称“眊”人,有的拿鸡蛋等补品,有的给新生儿买衣服。要是某个亲戚遇到了大的灾祸,身体受伤害,或者病虽小,但持续时间长,亲戚们也都会去眊,除了时间上的严格限制,其他不做明确规定。
若是某村某人生了大病,不管是否同姓同宗,有无亲属关系,比如近年来猖獗的各种癌症,做了手术,或者已经无药可救,亲戚们都会去眊,有关系特别亲近的,还要去陪几天。若是“仇家”生病,遇灾祸,一般不去眊。还背地里“闹高兴”,咒对方赶紧死,或者伤得再狠些。要是大家都以为不错的人患了绝症,村里同龄人都会去眊,但不带任何东西,就是去家里坐一会儿,问下病情,说几句安慰话。莲花谷这种看起来比较繁缛的“礼道”,极受外人称道。我也觉得,这是莲花谷叫人温暖的风俗人情之一。尤其是亲戚们之间的互帮互助和关心体贴,无疑是人性高贵、和谐与温暖部分的体现。它激发的不仅仅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有雷撼不动的乡情乃至尊生尊死尊灵的天然品性。
但在现实生存当中,莲花谷的自然资源少之又少,除了山坡的树木,以及后来发现的石英石、含硅矿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大赚一笔的矿产。尽管如此,我小时哗哗作响的河水现在演变成弯腰竖耳朵都难以听到的干河沟了。由于地产少,再加上盖屋和砌坟相继占去,还有不断的人口加入(新生儿的比率居高不下),耕地越来越少,以前是一口人可以分到一亩多,现在是二分不到。林坡包产到户后,人人都在自家坡上抡头,把原先的茅草和紫荆灌木抛掉,载上各种果树或者成为种庄稼的坡地。夏天,大雨过后,山上的泥土浩浩荡荡,冲向河谷,以前植被葱绿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壕沟。分散各地的石英石被采挖一空后,紧接着又找铁矿,铁矿没有了,再后来瞄准含硅的白石头。去年,我在老家亲眼看到,一道山岭都被挖光了,铲车和挖沟机向更深地带掘进。
这种竭泽而渔……或许是通病,没有人考虑后代如何生存,也没有人主动让出自己的一点利益。每年春天,干旱如同噩梦,泥土干裂,树木枯死,就连以前蓬勃自由的野草和灌木,也都难以生长。到初夏,错过了点种时节,才会下一些大雨,虽能赶上秋庄稼的需求,但先天营养不良,粮食及果树大量减产。以2009年为例,到农历七月,板栗还没有拇指肚大,柿子基本没有结果,苹果树、枣树上的果实也零星可数。——这都与对物质的疯狂渴求与不计后果的资源开发有关。南太行人也没有在经济大潮中躲过如火如荼的盲目追求个人利益所得及生活水平提高,对环境大肆破坏的泥淖。
莲花谷乃至所有的南太行人基本都信奉“(钱物)抓到手里才是自己的”(如老人教育小孩说:钱就是放在马路上,装不到自己包里,也不算自己的)“自己吃饱了才有资格去管别人”(如贫穷的一方讥诮另一方说:是啊,你连自己屁股都顾不住,还有啥资格来俺面前瞎哒哒个啥?)和“笑贫不笑娼”(如乡间某些妇女为达某种利益目的,主动与掌握权力的人通奸)的世俗生存哲学。在资源面前,争夺的手段堪比黑社会火拼。附近有一座海拔1600米的山,原名老爷山,传说张三丰在此修行过一段时间,期间斩妖除魔,造福乡邻,乡邻感念,修建真武庙宇,并供奉至今,年年正月初五,香客络绎不绝。可这山一半属于本市区,一半属于邻县,为了争夺开发权,双方实际出资者多次聚众打架,到现在仍旧没有打出结果。
是自己的镚子不舍,就是一分钱也要要,不是自己一个子不动,借人五毛钱也得还回去。这基本是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那一代人的利益观和实际行为。在莲花谷,除了父母爷奶,除了孝敬的,故意给予的,钱少(一百或者五百左右)可以不还,再多任谁都得还。要是亲戚,借十块也得还,不还可能会导致怨隙,亲戚变仇家,其他乡邻朋友更是如此。如果不还,那肯定是有更大利益关系或者相好的男女间。“亲兄弟明算账”“丑话说在前不算丑,丑事做到后才算丑”是南太行人群利益观及合伙做生意的基本原则。——莲花谷的这些“脾性”,大致是最典型的,其中有积极的和温暖的,也有冷漠和无知的。引人深思的是,冷漠、无知的往往是钱、财、自然资源等“身外之物”,温暖的和积极的却是不牵扯现实利益和得失的人性最珍贵的那些品质。这种以“外物”判定(取代)恒定“价值”的倒置式的思维习惯,可能是莲花谷人及以外广大人群有史以来的致命弱点。
5、生存态度或俗世哲学:以暴发户、一般人家、光棍群体为例
我懂事儿的时候,在莲花谷,只有以下这些人,才是头面人物,或者人人“尊敬”的主要对象。一是在政府部门当头儿和干部的,二是在银行及工商税务部门工作的,三是村干部和一些养殖或者搞贩卖木头的,四是做生意得手发财的。到九十年代,除了上述的一三三外,更多的是包铁矿、选厂、砖厂和修公路的。据说,有的暴发户个人资产达到千万,但在莲花谷,也就那么一个两个人。还有些外出承包砖厂、修路及其他工程的,传言资产不过数百万。可在莲花谷,这些人肯定是暴发户,也肯定叫人另眼相看。俗语说:人一有钱胆儿就壮。人还说,有钱就等于有权,有权就等于有钱。权和钱就像手心手背,翻过来是钱,翻过去就是权。
最先盖新房子大都是这些人,盖起来的楼房虽然是半边,但也是楼房。没盖楼房的人看到了,俩嘴片子吧嗒吧嗒,眼气(羡慕)得鼻子通红,俩眼漏风。不管走到哪,都说某某某有法儿(会赚钱,或头脑灵活,通过各种方式获得钱、权等实利)。有人买了桑塔纳轿车,开着在路上来来去去,人说,看人家多本事!遇到有钱人爹娘,人都说:恁可不闹好了嗳,孩儿们那(nen)么争气,房子盖得那么好,去哪都要小汽车!有钱人的爹娘笑笑,有时候答几句,有时候只嗯嗯。见到自己不喜欢的人,眼皮子像上了弹簧,一会儿弹上去,好半天下不来。
许多父母看了,在家教育自个儿孩子说:看人家某某某,能挣钱,全家人都跟着享福儿!还有的说:有钱就是好,打官司能打赢,当官的也高看,办啥事都容易,到哪儿人都给面子,就是孩子羔儿远远看到都巴结着给人家说话!还有的说,有钱人辈辈儿有钱,打死人能买回来,还能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这是我在莲花谷最常听到的,可以说是一种比持久且深刻的耳濡目染。——这是明显的“追富”“羡富”甚至“抬富”“颂富”,也就是说,在寻常百姓心里,“仇富”心理和现象可能占一定比例,但相对追富和宽富、羡富和抬富,所占比例就相当少了。
例子1:某日,一个小伙子正挑水浇新出的玉米苗。一支扁担两桶水,晃晃悠悠地向山坡上爬。忽然跳出三个壮年汉儿们,一个冲上来掀翻了扁担和水,另一个一脚把这个小伙子踹到在地,第三个冲过来,三个人一起,挥脚在摔倒的小伙子头上身上乱跺。小伙子还不知道怎么反抗,三个人早就扬长而去。家人闻讯赶到,小伙子已经不能动了,抬到医院检查,说轻微脑震荡、肋骨折了一根。派出所接到报案,说:坚决不允许这些坏人横行乡里。几天后,被打的小伙子还躺在医院。
医药费没人出,事情也没人过问。小伙子家里又没有别人。娘看着生气,心疼得整天抹眼泪。等了好几天,派出所没动静。娘不会骑自行车,就步行。从莲花谷村到乡派出所所在地,按公路里程算是22公里。娘第一次去到,派出所说:这事儿必须严惩。你回去等消息吧。又几天过去了,娘又步行22公里到派出所。派出所说,这事儿你儿子也有一定责任,不能全怪某某某一家。娘说:俺儿责任是有,可打人的人责任呢?派出所说:你先回去吧,明儿或后儿定准有消息。娘只好再步行回去。
明儿过了,后儿也过了,派出所还没消息。某一日,娘看到,派出所的人和殴打自己儿子的人一起进了饭店。娘就在饭店外面等,一口水没喝,等到太阳落山。派出所的人和另一家人出来了。一群人你叫我兄弟,我叫你哥。每人腋下夹着一条“××”牌香烟。娘回到家里,对小伙子说,忍了吧,人家有钱维持(意即拍马屁、送礼、请吃喝),咱没有钱儿请人家吃饭买烟,不忍没法儿。例子2:某日下午,某妇女还扛着头,到自个儿田里抛土豆,第二天一早,却发现,她赤裸着上身,被人用铁丝勒死在自己门前。闺女儿子放声嚎啕一场,第三天就下地安葬了。人都诧异,议论纷纷,但没有想去报案。一个人明显被谋杀了,怎么就随便埋葬了呢?人说:那娘儿们的闺女得罪了黑社会,人家趁黑夜来把她娘杀了。还有的说,这肯定是有钱有权的人派杀手干的,报了案,说不定连他们全家都杀掉!
例子3:某人在新成立的乡村信用合作社工作。不过两年时间,不仅盖了楼房、买了私家车,且入股多家铁矿,买了一台卡车拉买矿石和铁粉。人都说;这小子有本事,几年时间,就富得流油。也对自己孩子说:看人家,再看看你,人跟人就是不能比,一比就是天上地下。忽有一天,这个人跑了,到外省亲戚家躲藏,两年不见人影。忽一日,又回到家里。人说,这人被判了八年,只住了一年监狱。人问为啥,说:交了八十万罚款,又补足了贪污的钱就放回来了。
还有人说:哪儿能恁容易啊。有的就答说:听说光送礼就花了二十万。听的人嗯了一声,说:二十万买的不坐牢也好,人在比啥都强!——诸如此类的事情在莲花谷,在南太行,甚至在所有的大地上都层出不穷,但最终的处理方式却大相径庭,人们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和态度也有天壤之别。但南太行人就是如此这般,他们不去究问为什么,甚至对钱和权无条件崇拜、投降和服从。因而,钱和权,暴发户和手握社会公权的人,一方面对普通人是一种心理震慑,另一方面又是一种毋庸置疑的凌驾。在各个方面享有天然优越感与社会特权的,还有真正的恶者,打人敢取人命,抢人敢动刀械,甚至有着强大社会势力的犯罪分子,都成为了村人膜拜的偶像。向往者追慕并舍身追随,弱小胆小者躲之唯恐不及。
这是不成不入庙堂就成流寇,不做官要就做乡绅,不成壮士就成暴民,不为暴民就做草民、顺民的原始思维和乡野文明有着直接关系。但所有的地位、尊严、公权及利益的拥有或绝对控制权多少,都必有一些参照。莲花谷一带,多的是平头百姓,说穷还能填饱肚子,起房盖屋,给孩子娶上媳妇,说富也只能靠打工、种地、做点小本生意度日,稍差一些的,是举债而终生悲苦的人、老无所养的孤寡者。剩下的就是一辈子找不到媳妇,没有子孙后代的光棍了。但光棍当中也有明显的阶级,家境较好或有权势亲戚的,虽娶不到精明强干,仪态大方的富家女子,但可以寻个同类智障或少有缺陷的女子为媳妇儿。
那些爹娘没能耐,兄弟没本事,姐妹没钱权的男人,一过二十五岁,一辈子光棍的命运就算注定了。但是,这些人当中,并非都是有这样那样障碍或者缺陷的人,相当一部分是智力、身体及家境与其他人无异,由于这样那样的不慎、过错及后天因素而导致人人厌弃,没有人愿意把闺女给他们做媳妇儿。在莲花谷,光棍总数十多人,有的业已老迈,有的也到天命之年,更多的大都集中30到45岁之间。据我所知:其中俩人先后收养了一个孩子,出去打工时候交给哥嫂带,闲暇自己带。还有的至今孑然一身,虽有的与某位妇女有夫妻之实,甚至生了孩子,但露水夫妻毕竟不入纲常,属于白种地,不打粮食那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爹。
6、莲花谷自然村之一:北河沿
莲花谷内第一座自然村应是北河沿,坐落在一道河谷的阳面,正面山坡上,长满大片的杨槐树,还有松树。大致是公社时期集体栽种。几十年过去,树木代替岩石,青草超越苔藓。二十余年前,南坡之山,狼群出没,野猪横行。通常,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狼嚎声就擦着耳膜嚎叫了。某日,一个孩子回家晚了,迎面遇到一匹狼,始以为狗,跑过去,低头一看,狼一伸舌头,半张脸就没了。
我小时,经常会听到狼夜入村庄,捕猎家禽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惶。有一年初秋,村里有人鸣锣请客,众人蜂拥而上,坐在红石头粗木桩上一顿吃喝。第二天才知道,那一锅香喷喷的肉,竟然是一匹被土炮炸死的狼。——唯一贯穿全村的一条公路修建于文革时期,北到平山县,西南到涉县乃至长治。至今,几座石拱桥的两侧石壁上还写有“大海航行靠舵手”“中国共产党万岁”、“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打倒美帝国主义野心狼”等口号标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处在南太行摩天岭、北武当山和京娘湖之间的莲花谷石碾子区域,才陆续连通市电。夜晚最先明亮的是石碾子村——石碾子村人一下子陡然趾高气扬,见到还在煤油灯下扣扣索索的其它村子的人,骄傲得像刚从母鸡背上下来的公鸡,连牙缝里都洋溢着一股瞧不起。
石碾子村闺女找婆家,一听说是山里的,张口就说,那山硌崂儿里连电都没有,吃饭都吃到鼻子里去了,俺不!
两年后,人马喧闹,汽车轰鸣。南岔和柳树湾通电工程正式拉开帷幕。可市电还没接通,北河沿就传出两个有意思的事儿。其一,北河沿一个闺女到工地帮忙,天长日久,爱上电力局做职工的一个小伙子。有次,俩人在树林里亲嘴。可亲着亲着,电就通了,而那个小伙子,却再没有出现。那闺女等了两年。出嫁的头一天傍晚,还一个人坐在桥头石墩上,扯着嗓子哭了个天昏地暗。
其二,乡里发现铁矿,开办选矿厂。北河沿村一群小伙子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工人”。每天早起晚归。有一段时间,铁粉销得正旺。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小伙子们累得够呛,连媳妇都闹起了意见。某日清晨,几个人骑着车子一路狂飙,半道上突生奇计。撇了根大树枝,扔到低处的高压线上。噼哩啪嚓冒了一顿火花。
人是轻巧了,第二天早上,抱着媳妇还没睡醒,警察破门而入。——三年后,矿石挖完了,北河沿村的工人们,重新回到村庄。抡锤碎石,扛锄下地,日子一如往常,炊烟下面是灶台,灶台四周堆着粮食和蔬菜。
北河沿有几户残障人家。其一,一口气生了三个痴呆孩子,两男一女。我小时,不敢从他家门前路过,那个女性痴呆者总是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披着一头沾满黑泥的头发,张着眼睛,恶狠狠看人。几年后,她出嫁,婆家在很远的地方,那个男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话很文气。次年春天,生了一个男孩。
另外两家,一家尚有一个健全的女儿,嫁了一个在乡政府当了好多年干部的汉们(男人)。到了婚娶年龄,姐夫出面,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这是许多光棍梦想的待遇)。新婚第二天上午,有人问他:咋样啊?他嘿嘿笑,抬起袖子,摸了一把口水和鼻涕,瓮声瓮气说:妈的个×的,俺还没想到,干那事还挺使得慌(累)!半黑夜起来,要不是半黑夜那两包方便面,今儿个恐怕下不来炕了。众人哄笑。
几天后,人又问:(你)一晚上能整几回?他再嘿嘿笑。说,头天晚上干了12回,第二天晚上16回。第三天少了,第四天干脆啥也没干。人说,咋不干呢?他说,得劲儿(舒服)是得劲儿,可妈×的就是太使得慌。几年时间,夫妻俩一口气生了3个姑娘和1个儿子。而另一个残障人,却没有没他那福份儿,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可无奇不巧的是,两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某日,他下地回来,慢吞吞进门,忽然一声大吼,抄了一把剪刀。紧接着,是一阵呜哩哇啦的叫喊。半顿饭工夫,另一个男人一手提着裤腰子跑了出来。随后是他妻子,一边拢着蓬乱的头发,一边去茅房。
消停一段时间。他发现,俩人又开始热火朝天。这一次,他没发火,有人问及。他说,那事能看住啊?人说,那咋办?他说,整呗!反正戳不破,磨不烂。人说,自己的老婆让别人睡,多吃亏?他说,谁说俺吃亏?那杂种每来一次,得给俺交五块钱。
除此之外,北河沿村的光棍数量为莲花谷自然村为最多,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没啥生理问题,不傻也不孽(俗语,笨的意思)。或是好偷窃(成性且屡被抓获),或是懒,或是挥霍,或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在乡村或者南太行乡村,偷窃也是一种生存乃至发家致富的手段,只是会偷和不会偷的问题。懒汉是对农民职业道德的严重亵渎。能够挥霍的人,大致出在富裕人家。懒惰和吊儿郎当是对生活和民俗习惯的行为叛逆。)
最典型的,要数张三。姊妹弟兄5个,大哥、大姐结婚早,只剩下他和二哥,每天夜里,躺在老屋土炕上,弟兄俩,俩光棍,夜夜烙肉饼。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阵子后。老三半夜醒来,忽然不见了二哥。第二晚还是。忍不住狐疑。半个月后,有人议论说,恁二哥和某某大伯家的堂嫂子好上了。
老三一想,那堂哥在煤矿,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再说,堂嫂……想了整整一夜,老三判断,流言百分之百确凿不错。半年后,老三又听说:他二哥又和那个堂嫂的亲妹妹好上了。老三再想:姐姐和一个男人那个了,妹妹再给这个男人……这事儿绝对不大可能,即使有,也百年一遇。再三个月,二哥结婚了,嫂子果真就是那个堂嫂的亲妹妹。
此后,以前俩人烙饼的土炕突然空旷起来。老三睡不着,看着鼠叫蹦跳的屋顶,想了好多。某些深夜,老三开始满村转悠,45码的大脚轻若羽毛。这个窗下停会,那个门上敲敲。村里单身媳妇聚在一起,窃窃说:俺晚上听到啥啥声音,吓得一夜没睡好。有性格暴烈的,说,下次哪个王八羔子再敢糊弄老娘,老娘非拿菜刀剁了他!还有的谋算说,要不咱往门吊子上拉根电线,只要有声音,就插上电。
老三听了,暗暗吸了口凉气。——数日后,老三开始集中往原先那个堂嫂家跑。一进门,一屁股坐在人家的炕沿边,或者椅子上,扯淡话,说家常,拧怪话,打哑谜。堂嫂说:老三,12点了。老三说:12点了?堂嫂说:该回去睡觉了。老三说:这会儿睡觉?还不迟哎。堂嫂说:你鸡巴站起来是一根儿,躺下来一条儿,闲鸡巴的没事干,当然不困,俺困。老三说:那就睡觉吧?堂嫂说:不睡干啥?老三说:能干啥?堂嫂嬉笑说:你鸡巴想干啥?老三说:俺鸡巴想干啥……嫂子你还不知道哎?
此后,老三就一直泡在堂嫂家。冬天,那个堂嫂的三妹妹出嫁,老三站在马路边,看着披红挂花的婚车转了一个弯儿,有人放了一挂鞭炮,进了别人家门。当天晚上,老三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昏睡了两天。醒来后,照常每晚去堂嫂家,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此后无事,第三年冬天,不知为了啥事,老三和堂嫂恶狠狠地吵了一架。大年初一早上,鞭炮响彻山间,堂嫂和自家男人正在吃饺子,忽见老房子燃起一堆大火。堂嫂一声长嚎,眼睛翻白,仰面瘫在炕上,男人连声怒吼,冲着村庄大骂,叫了亲戚,挑水铲土,好大一阵儿,才把大火扑灭。回到家里,一边洗脸,一边对媳妇说:总共损失了咱他娘的三根丈三长的大梁,还有千把来斤喂猪的麸糠!
7、莲花谷自然村之二:垴顶山
垴顶山村因地势而得名。远离公路不说,还处在背坡,终年见不到一绺阳光。每天早上,拉开吱呀乱响的木板门。北河沿村人都习惯性地抬头往南边山坡上看一眼。一是要看太爬升到哪儿了,二是要看垴顶山村人在干啥。两村人遇到一起,通常会逗逗嘴,北河沿村人对垴顶山村人说:恁都住在背坡上,别说太阳整天照不到屁股,就是脸也白得像那个王八肚儿。垴顶山人听了,脖子红,脸发紫,鼻孔忽闪的粗气能吹着火。对北河沿村人说:看恁都晒得像驴球差不多,屁股红罡罡的,哪儿还像个人哩?
北河沿村人一听,也不恼,咧开嘴巴,哈哈笑一声,说:俺驴球也比恁那王八肚儿好啊!大补!垴顶山人眼睛一瞪,脸色涨红,张张嘴巴,咽回一口唾沫。
垴顶山村总共不过十户人家,一色青石垒砌的房子散落在一面山坳里。四面都是树林。春天的洋槐树开出满山的白花,蜜蜂成堆,鸟雀擦着头皮。即使炎热的夏季,也到处飘着清爽之风。
夏天,人都说,垴顶山算是个避暑胜地,比空调还舒服。
老人们说,1939年,日本鬼子开进莲花谷,第一个遭殃的是垴顶山。年轻人兔子一样向高处的山崖跑,找个洞窟躲起来。眼看鬼子就要进村了,一个耳聋的老人死活不肯走。儿子急得直跺脚,老人大着嗓门说:鬼子也是人,看他们还能把恁爹的鸡巴咬掉不成!
儿子干嚎一声,还没转身,就不见了人影。鬼子冲进村子,把老人拖出来,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问:八路地,窑洞(存放着八路军的粮食、弹药和布匹)地,在哪里?老人耳聋听不清,盯着鬼子的脸,反问:洋桶(铁皮做的桶)?没有!小日本再问,老人仍旧反问。鬼子急了,抽出马刀,“八嘎”一声,老人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趴在高处的儿子看到:鲜血喷起老高,老爹的身子像根硬木桩,扑腾倒在地上。鬼子一无所获,骑了高头大马,冲向北河沿村。
北河沿村早就人去村空,鬼子抓了一些家禽,点着柴堆,吃喝了一顿,沿着巨大的河滩,向山西方向开进。——确信鬼子走远了,儿子才放声大哭,从山上跑下来,捡起老人血淋淋的脑袋,擦掉尘土,放在脖子上,然后哭号着埋进自家祖坟。还有一年,石友三的部队从垴顶山经过,据老人们讲,那当兵的就像一群老公鸡,耷拉着脑袋,脚跟儿贴着地面走。——解放战争时期,垴顶山村出了解放军连长。可爹娘在村里老受那些自以为能耐的人欺负。解放后,部队专门派人来,在北河沿村召开群众大会,对那些无故欺负军属的村人进行了严厉批评和警告,自此,爹娘再没人敢打骂。现在人说起来,也还对那时候优抚政策赞叹不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我十多岁,不管上学还是走亲戚,打柴、防水浇地还是捉蝎子,每天都要从垴顶山下路过。也时常听到这村子发生的稀奇事儿。其一,北河沿村一位妇女,婚后连生3个闺女,还坠了两次胎。
某夜,垴顶山村一赵姓光棍家门吱呀而开,随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凌晨,门再次吱呀而开。朦胧晨光中,妇女矮矬的身子像是一块快速翻滚的红石头,不一会儿,又一声开门声,一切悄无声息。
一年后,北河沿村果真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光棍既高兴又难过。有人开玩笑说,拿着种子不当回事,咋乱播吔。光棍,嘿嘿一笑,说,谁叫咱家没(mo)地呢?其二,还是这光棍。有一门补鞋的手艺,不论冬天夏天。每日背着钉鞋机,走村串户,叮叮当当,也能挣一些钱。有一年冬天,光棍到十三里外的乡政府大门口一待就是一个冬天。
村人说,这家伙今年可挣到钱了。谁知,话音还没落,就听那光棍哎呀一声,头包白纱布,耳边还流着血,噗通一声躺在了自家床上。人问这是咋回事。光棍不吭声。后来听说,光棍在某村补鞋,和一个妇女好上了。村人说,好上了就好上了呗,光棍找女人,一点也不过分。这个人的话还没完,那个人接口说:要是你老婆,你该咋的?
那人闭了嘴巴。
其三,1999年,我的未婚妻一个人回到我的石碾子老家。与几个小侄女玩的时候,遇到一个个子只有1.4米的娘们(村里已婚妇女的俗称),脸蛋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很伶俐。几天后,未婚妻发现,这人也智障,只要一吓唬,就像兔子一样,眨眼间,就沿着山路跑了个无影无踪。
在南太行生活17年,真正到垴顶山村,印象中只有两次。一次,同学哥哥结婚,我们这些孩子拿了一幅画轴去祝贺,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就大呼小叫跑了回来。第二次是去南山接打柴迟回的父亲,夜幕之中,森林幽深,狼嚎之声犹在耳膜。吓了一身冷汗,不顾一切地冲到闹顶山村,找了一个亮光,才站稳了身子。
2005年,我带妻儿回家,串亲戚回来路上,遇到一个半痴呆的男人,戴着一顶油亮的灰色鸭舌帽,满脸黑垢。走路东倒西歪,嘴巴嘟囔不停。母亲对我说,这人也是垴顶山村的,爹娘死了以后,兄弟姐妹谁也不管,今儿个给这个干半天活,吃顿饭,明天给那个帮个手,蹭盒烟。
现在,垴顶山村人大都认识到了高居山阴的不好和不便处,一家家,先后在对面阳坡修了房子,陆续搬了下来。但还有人在老村住,都是些老人,每天冒出的青烟,像是一条条飞天的青蛇,从山坡升到山顶,再升到空中,消失不见。
我依稀记得,到西北之后,娘托人给我找过一个对象,但没成功。那女子我好像见过,眼睛挺大,皮肤很白,说起话来慢声细气,特别招人待见(喜欢的意思)。我问母亲,到底是人家不愿意给我当媳妇呢,还是咱没下工夫?母亲说,肯定是人家看不上你呗!
8、莲花谷自然村之三:羯羊圈
从北河沿村北,爬上一道山坡,再翻过去,下了山岭,迎面一道阴森森的小山沟。一座矮小的石庙中,站着一尊泥塑神胎,至今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每次路过,我都不敢往里看。庙旁边,还有一座坟地,孤零零地,不知埋着谁家的先人。再旁边有一棵柿子树,早年间,有一个人在这里上吊死了。
每次非要路过的时候,我就绕道走,心神仓皇地飞奔到草冈上,觉得自己像是在逃避追杀。回头再看,总觉得那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息,巨大的黑色线团一样,在山凹里低低缠绕。——山沟外,是层层旱地。每年秋天,松鼠成群,野猪满地。后来,为实现脱贫致富,栽了些苹果树,但没几年,就被虫子们咬死了。村人锯了枯树,不过一年,就都化成了灰烬。
沿着沟边的山路向东不过1华里,就是羯羊圈村了。这村子似乎没有多少人家,有几户,我也不大熟悉。我小的时候,有一户人家载种杏子树——树冠很大,每年五月,成熟的杏子金黄金黄,在绿叶之间,像是一颗颗的铃铛。有一些傍晚,我和弟弟前后策应,他趴在村边看有没有人,我爬到树上,往书包里猛塞。
几乎每次,我们都能满载而归。有一次被主人发现了,我急忙向下爬,拉了弟弟,沿着侧面的山坡跑到另一道山沟,躲在一大片材树林子里。主人搜寻了半天,也没找见。回到家里,掀开衣服一看,肚子上划了一个5寸长的血口子。
羯羊圈村的田地大都在河谷两侧,阳坡上还有些旱地。村子下方,有一座石头砌起来的羊圈,每年秋末,好远就嗅到一股浓郁的骚味,十几只公羊在上百只母羊群中,公然宣淫,忙得不可开交。
爷爷说,羯羊圈村以前不在这里,在后面的山沟里,两边都是大山,只有一条小路进出。深得连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躲日本鬼子那年代,羯羊圈人一个人都没死。直到解放以后,村人嫌山沟里种地、走路、串亲戚都不方便,先是一家搬到这里,再见年,其他人也相跟着搬来。
至于羯羊圈的名字由来,爷爷说,羯羊圈以前叫里沟,后因这村人好养山羊,山羊骚味大,慢慢地,就被叫成羯羊圈。
羯羊圈人在高高的鸡冠寨根上,修了大片田地,栽了上千棵苹果树,因地势险要,很少有人去偷,但与之相对的是,运输也只能靠担子挑,架子背。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听说胃穿孔这种疾病——老师也拿这个病例教育我们说:不要老是咬铅笔头。那位患者就是羯羊圈的,死时不到40岁。妻子后来嫁给了自己的小叔子。这在当时,也算新鲜事,按照乡人说法,要是没钱没势,找老婆很难。哥哥去世了,嫂子嫁给弟弟也合情合理。
平时,没啥事,我们也都很少去羯羊圈。倒是羯羊圈人时常从我家门前路过,其中一个男人,有一次跟父亲闲聊说,等长大了,把他的闺女给我做媳妇。
我二十岁那年春天,我刚刚回家,夜里,有人在窗外喊的话,最开始那三声,我没敢答应(乡人说,鬼怪喊人名字人酒会死。甄别方法是,喊过三声,人喊人的声音会越来越大,鬼怪则相反。)我一骨碌爬起,开门,是本家一个堂伯,低沉着嗓子对我说,那个……那个谁回来了,起来去帮个忙吧。我一想,知道他说的“那个谁”就是同村一个同龄人兼同学和堂兄弟,前天上午,乘班车从市区回家,行至中途,正在行驶的车辆忽然爆炸,同车死了21个人。他可能最严重,连根骨头都没找回来。
当天午夜,我和许多人抬了棺材,上了一道岭,最终,我才知道,埋他的地方,就是当年我替父亲放羊的那片山坡根下,一色的红色碎石头,旁边长了一棵柏树,不论春夏秋冬,都像是一面绿扇子,在时光当中随风而动。
2003年,我再次路过羯羊圈村。几十年过去了,除了几座新房子,羯羊圈村还是老样子。不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多了一些陌生的身影。我记得,羯羊圈早年有一个人参军到新疆。同年冬天,家里给他说了一个对象。
可能是实在太高兴了,四年兵,回来6次。村人纷纷议论说:这样当兵的肯定不是好兵!临退伍的那年冬天,女方家人群起反对,他得到消息,假也没请,就跑了回来。早上,女方父母和哥嫂还在被窝里等着公鸡打鸣,忽听院外一阵叫喊,屏息一听,原来是他。
闹腾了一个早上,未来岳母和未婚妻不仅把他让进了房间,中午还给他包了顿饺子吃了。再后来,无论家人再怎么反对,未婚妻意志坚定,雷打不动。家人无法,只能遂了俩人心愿。一阵鞭炮锣鼓,披红挂花,俩人就真成了夫妻。许多年后,生养了两个女儿,虽说不大如意,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2005年暮秋的一天,忽然传来他在井下(铁矿)被炸死的消息。
有一年冬天,我们带儿子回去,四处找买笨鸡蛋。大姨家的嫂子说,羯羊圈村有人喂养家鸡。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饭,太阳刚一暖和起来,满山金黄,我穿了一件大衣,翻过山岭,沿着茅草丛生、灌木横斜的小路,一溜下坡到羯羊圈村。一连询问了好几家,都说没有笨鸡蛋。其中一个老太太,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一个劲儿地问我从哪儿来,大批量收购还是买了自己吃?
我笑了笑,报了姓名。转到另外一家,是一个30多岁妇女,她看了我好半天,不大的眼睛里面充满疑惑。我又笑了笑,转到河沟上面的一户人家,才找到了3斤笨鸡蛋,称完斤两,付了钱,那50多岁的妇女又问我是哪儿的?
我笑了笑,对她说,我认识你。然后说了她和她丈夫的名字。她听了,脸色惊异,夸张地哦了一声,大声说,原来是你啊!正要告别,侧屋里走出一个怀孕的妇女,20来岁,脸上挂满妊娠斑,脸盘周正,眼睛很大,唇齿之间有一种未经雕饰的淳朴。先前的老年妇女说,这是俺老大媳妇。娘家在石碾子。我觉得惊诧,忽然想起,在十多年前,石碾子人是最不愿意,也不可能嫁给“山里头的”。
9、莲花谷自然村之四:奶头山
奶头山村懒散地堆在北河沿以南巨大河沟一边,背后是一道深浅不一的峡谷,尽头的山势渐次隆起,至头部,分别突起两峰,壁立千仞,一色褐红,有土的山崖上长着各种茅草及灌木,正头顶一棵材树,远看,活像一面旗帜。
西边那座叫茶壶山,传说上有仙茶,人采了泡水喝,可医治百病,长生不老。石壁半腰上,还有一窟石桌、石炕、石墩等一应俱全的石洞。据说,明朝道教名人张三丰在这里修行多年;抗日战争时期,我军某位高级将领也在此指挥作战。东边那座名奶头山(奶头山村也因此得名),据说是蛇窝,夏天,雨过天晴,从附近的山上看,奶头山下,一片明亮,人说,那是蛇集体出洞晒太阳。
位于峡谷终端的奶头山村,大致20多户人家,房子大都相距很远。其中一个家族姓朱,另一个家族姓刘。从人口上说,刘姓家族占绝对优势。这在大都以一姓独自成村的南太行来说,多少有些例外。但更例外的是,村里的某个人喜欢打官司告状,本来再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