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禽兽,孰能无情!孟孙激牢记“知恩不报非君子”的古训,工作更加卖力了,常常是夜以继日地干,渐渐的身体消瘦了,体质变弱了,精力不济了。妻子和主人都劝他多自保重,但一颗善良的心和迂腐的脾性驱使着他固执地坚持下去。时间如流水,很快地过去了两年,第三年深秋,一个阴风凄厉的夜晚,孟孙激正在店铺里守夜。所谓守夜,并非是像兵卒更夫那样彻夜不眠,不过是在店铺里睡觉罢了。半夜时分,他被一阵叮当声从睡梦中惊醒。屏息细听,响声尚在墙外,他料定这是盗贼正在挖墙穿洞,欲进店来偷盗。也是他生性迂腐,为了捉活的,他悄悄起身,摸黑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到后厢去将惟一尚在的伙计唤起。
那个伙计先是不肯,骂孟孙激神经过敏,草木皆兵,又推说今晚非他守夜,来了盗贼也与他无关。后来虽勉强答应,但却磨磨蹭蹭,总也爬不起,穿不就,急得孟孙激浑身冒汗。孟孙激一心只想活捉盗贼,竟没有想到盗贼会成群结伙而来。待他们赶到前边店铺时,盗贼们高举火把,有的在抢物,有的在翻钱,孟孙激忙操起一杆守夜用的长枪与之搏斗。猛虎难斗一群狼,更何况孟孙激并非猛虎,而是一个文弱的账房先生,他的敌手倒是个个如狼似虎,这就注定了他今夜必将以丧生而告终。一个盗贼端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刺了过来,孟孙激的长枪用力一拨,匕首不翼而飞了。盗贼毕竟是做贼心虚,虽来人不少,携带的却都是短武器,与孟孙激交战不能近身,因而总是吃亏。孟孙激虽非赳赳武士,但手中的长枪帮了他的大忙,左刺右突,颇占优势。正当他挺枪去对付一个大汉时,后脑勺被人狠命一击,仆倒在地,脑浆迸裂而亡。这个狠命棒击孟孙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后厢睡觉的伙计,他是盗贼的同伙。这家伙早已偷偷将过道里通街的大门打开,让盗贼畅通无阻,至于挖墙穿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丈夫离去时欢天喜地,如今归来却尸骨不全,这对妻子的打击,无异于五雷轰顶,炸得她懵头转向,魂飞魄散。她只觉得天在坠落,地在塌陷,星辰隐没,日月无光,眼前一片昏暗。仿佛正有一把锋利的钢刀扎入她的心窝,她的五脏六腑都在淋漓着鲜红的血滴。她似乎正在掉进万丈魔窟,迎接她的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她扑在丈夫的尸身上大放悲声,只哭得天阴地晦,乌云翻滚,淫雨霏霏;只哭得亲友垂泪,童叟眼红,邻里不炊。人们并不上前劝慰,任其将一腔悲痛化作汪汪泪水尽情地抛洒,因为在这种时候,劝慰是不近人情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
若干时辰过去了,仉氏几次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心哭碎了,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眼皮哭肿了……孟母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哭过之后坚强地站了起来,与颜崇义及邻里的长者协商料理丈夫的丧事。衣衾棺椁,丧葬费用,均由主人负担,颜崇义还极力主张要将丧事办得排场体面些。孟母则认为人死如灯灭,何必要多耗费钱财!经过再三交涉,最后折中而行之。许多好心的亲朋和邻人,都来怂恿孟母趁机向颜崇义索取巨款,以备他们孤儿寡母今生之费。现在她索要多少都不算过分,因为温文尔雅的青年,其价值是无限的,更何况还撇下这样年轻的妻子和无知的孩子呢?但孟母不肯这样做。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又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丈夫是照孔夫子的教导行事的,他做得对,他在关键时刻勇敢无畏,不怯懦,不退缩,不苟且偷生,这正是自己所希望和景仰的形象。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丈夫以先贤为榜样,对主人尽心竭力,对朋友诚实可信,他是个真君子,自己怎么能有不仁之举呢?那样做,岂不是往丈夫脸上抹灰,玷污丈夫的品格,让他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矮人三分吗?再说轲儿已经三岁,开始懂事,将来怎样向他讲述其父的为人和死呢?因而,她对主人无任何要求,按丧礼小殓给丈夫净面,大殓把丈夫入棺。轲儿太小,不懂事,母亲便抱着他守灵,铺苫(睡在革上),枕块(枕着土块睡觉)、啜粥(吃素食稀饭)、倚庐(住草棚),以尽人子之孝。孟母待人,素来宽厚仁慈,亲友莫不恭而敬之。虽说她们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靠节衣缩食来维持艰难的生计,但却时常周济四邻八舍,救人燃眉之急,被邻里视为知己和贴心人。如今,孟母惨遭不幸,人们无不同情悲叹,女人们多半在陪着流泪。孟父出殡这天,全村人都来了,“执绋”者(原指拉灵车绳,此指送葬之意)竟多至数百人。引幡的,打旗的,奏哀乐的,搀孝的,抬杠的,执引的,叫号的,路祭的,摆满了长长的一条街。随着一声“起杠”的吆喝声,亲友恸号,哀乐悲鸣,妇孺垂泪,仉氏怀抱麻服裹(dié)的轲儿在灵前燔柴、献爵、奠帛、行礼,然后送灵柩至马鞍山东麓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