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时期的杭州,一直是全国的丝织业中心,也是全国最发达、最富饶的商业城市之一。更难得的是,这座商贾云集的江南名城,同时亦是人文荟萃,读书、习儒之风,更是冠绝明清两代。
江南自古多才子,状元明年到我家。
在杭州城里,有一位姓沈的世家,主人名叫沈德鉴。沈家老爷不但财有万金,而且书有万卷,他号明斋主人,可见其颇为精通儒业。唯一的遗憾是,阴差阳错,沈老先生时运不济,未能进士及第。于是,他将全部的心血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的独生儿子身上——即后来的祩宏(1535~1615年)。
小祩宏虽然身体单薄,却聪慧异常,十七岁时,他以优异成绩被录为杭州府学的诸生(明清时期,经省级考试,录取入府、县官学的学者)。由于祩宏天资颖悟,再加上勤奋好学,礼、射、书、数,各门功课都名冠诸生,无论月试、岁考,他每次都能夺魁。
明、清两朝,状元郎大都出自江南;而杭州官学,更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名列江南第一。因此,杭州之冠,十有八九就是浙江乡试第一,而浙江第一,往往能在会试中大魁天下,一举夺得状元。
沈老爷那个高兴,真觉着自家的宅院里紫气升腾,连祖坟上也直冒青烟!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每逢科举开考,祩宏不是脑袋疼,就是肚子痛——当然都是假装的——他是在故意推托逃避!直到这时,沈老爷才注意到,每次与儿子谈论学问,他的落脚点最终都要回归到佛理之上!有一天,沈老爷来到祩宏的书房,无意中赫然发现,他的案头前高悬着“生死事大”四个大字!
天哪,祩宏之所以淡薄功名,原来是因为醉心佛学!沈老爷差点背过气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儿子何时迷上了这出尘离世的学问?
原来,祩宏的书房挨着邻居家的佛堂。每当他在夜阑人静的深夜用功读书之时,总能隐隐约约听到若有若无的念佛之声。那是一个老太婆苍老的声音。其用功之专注,其用心之虔敬,比他这个要博取功名的莘莘学子还要精勤。一日,一月,一年……数年如一日,她每天念佛数千声,从未间断,从不懈怠。祩宏十分好奇,询问其故。老婆婆说:“先夫常年念佛,临终之时无灾无病,与人挥手告别,潇洒而去。故而,老太婆我知道念佛功德不可思议。”
唐寒山大士修习儒业,能博得功名,光宗耀祖;而学佛,却能悟透人生,了脱生死!一次,祩宏从帽店里买回了两顶帽子,一顶是朝官的乌纱帽,一顶是出家人常戴的黄色僧帽。他先戴上乌纱帽对镜自顾,看到自己消瘦羸弱的身体,似乎无法承载官帽的富贵。他自己不禁连连摇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他随后再将僧帽扣在头上,镜子里那张清癯的脸庞,立刻显出几分仙风鹤骨。他不由得喜上眉梢:“像,像,这回真像!”于是,祩宏悄悄找来内典(佛学典籍),认真研习。
一日,他在阅读禅宗著作《慧灯录》时,失手打碎了茶杯,“哐”的一声,豁然有省。自此,他更加专注于佛学。
沈老先生唯恐儿子有一天会离家出走,便与夫人私下商量,也不管祩宏是否同意,强行为他娶了张姓女子为妻。沈老先生的如意算盘是,一来用女人温柔的情感拴住他的心,二则可以生下几个孙男嫡女,免得绝了沈家的后。
谁知,沈老先生的小九九不但没有得逞、反而成了祩宏出家的催化剂。
祩宏二十七岁那年,他的独生儿子夭折了,紧接着妻子张氏亦一病不起。接踵而来的亡妻、丧子之痛,使得祩宏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命运无常,人生无常。他本来是一个十分聪颖、十分敏感、也十分怯懦的人,一直在功名与出世之间痛苦地徘徊、犹豫、彷徨,而现在,心灰意冷的他真正看透了人生,出尘之志愈发弥坚。
父母故伎重演,又自作主张,给他续娶了一位姓汤的妻子。但是,这次祩宏铁了心,一直未与汤氏圆房——他俩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许是机缘巧合,汤氏在娘家一直吃斋念佛,一直心想出家而不得。现在,他们二人倒是都如愿以偿,打坐念佛成了夫妻之间的闺房功课。——真是造化弄人,沈老先生每个挽留他的措施,却都更将他推近了佛门。
一年之后,沈老先生含恨归天。祩宏孝服未脱,老母也病逝了。那年除夕,杭州城里家家张灯结彩,户户花炮连天,而庭院深深的沈家,却是一片黑灯瞎火,浸沉在无边的冷清幽寂、无边的凄凉哀伤之中。汤氏为了缓和一下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起身去给祩宏泡了一杯热茶,不想,茶杯从手中滑落了……
又是一声破碎!
祩宏望着一地瓷片,心中幽幽一叹:真是因缘有聚即有散。于是,他飘然离家,投西山无门性天禅师剃度为僧,法号祩宏,字佛慧,别号莲池。
汤氏处理完后事,亦削发为尼,法号袜锦。她本来就功底深厚,再加上修行精进,终于成为苏杭一带出家女众——比丘尼的领袖人物。——这是后话。
丧子、亡妻、父亡、母故,四年之内这一连串痛彻心髓的打击,任是铁人也断肠。幸好,祩宏熟读佛经,明白“聚散皆是缘”的道理,否则,多愁善感的他很可能一蹶不振,潦倒混日。那么,他的后半生必定失去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