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居士的第一次禅悟,是他在黄州之时。那天,他到城南的安国寺发心忏悔,焚香坐禅。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之间进入了一种灵灵明明的禅定状态,突然觉得身心皆通通透透,了不可得,顿悟空性真谛。正是有了这种奇妙的体验,他在《前赤壁赋》中,将禅的意境发挥到极致,写得酣畅淋漓、大气磅礴、惟妙惟肖,通篇皆是神来之笔: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江水滔滔,不断流去,但始终没有消失。月亮阴晴圆缺,却无增亦无减。若是从变化的角度来观察,沧海桑田,瞬息万变,万事万物每一刻都在不停地变化;从它们本性上看,其实体何曾变迁!千变万化,自性不变!所以,我们的佛性宛然,本质不会被污染,终将成佛。
——这一宏论的源流,是僧肇大师的《物不迁论》,而东坡将之描述得更加美妙,更加鲜活,更加生动。
后来,苏东坡从黄州移谪汝州(今河南临汝)。他买舟东下,顺路去看望因受他的牵连被发配江西高安的弟弟苏辙。在途径庐山,夜宿东林寺,他在临济宗黄龙派长老常总大师的激扬之下,豁然大悟: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见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禅的境界,如同“庐山烟雨浙江潮”,气象万千,波澜壮阔,却又是如此的朴素,如此的真实!甚至,真实得普通人不敢相认,更不敢承当!
大彻大悟后的苏东坡,从庐山南下高安。在他到达高安的前一天,他的弟弟苏辙,正在与临济宗高僧真净克文、圣寿省聪相聚坐禅。那天夜里,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做了同一个梦,都梦见第二天迎接五祖戒禅师。
五祖戒禅师是云门宗著名尊宿,可是,他早已过世了啊!苏辙屈指算来,五祖戒禅师圆寂于景祜三年(1036年),比自己的出生早三年,甚至比哥哥苏东坡还要早一年,所以,压根就不可能与他有交往,如何会梦见他呢?
真净克文神秘地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果然,一会儿,仆人通报,有贵客来到。他们三人赶紧出去迎接……
来的,当然不是五祖戒禅师,而是苏东坡。
此后,人们都说,苏东坡是五祖戒禅师再来。
苏东坡一生多次被贬,甚至坐过大牢,差点将小命丢掉。然而,他对自己的荣辱、得失很豁达,这与他得益于禅的领悟不无关系。自他修禅开悟之后,他性灵步入了一个自由王国,如行云流水,沉浮不伤其情,苦乐不动其心。不是吗?他在连连遭到贬配之时,竟然是那么的超然洒脱:
心似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琼州。
连仕途坎坷的心酸,都成了他轻松调侃的对象!这份洒脱豪放,充分说明此时东坡居士,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动静一如,万法平等。在他的心灵感觉中,祸福苦乐,荣辱贵贱,只是相对而言,只是不同的感觉而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人生到处知似何?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土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由于禅的智慧滋润,他的一颗心始终清净灵明,生活得自在洒脱而又情趣盎然。在杭州,他有一位禅友——大通禅师。这大通禅师不似佛印的诙谐幽默,持戒精严,一丝不苟,俨然如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罗汉圣僧。一年春天,正是桃李烂漫季节,西湖莺歌燕舞之时。一天,大通禅师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他刚刚打开门,一群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漂亮歌妓涌了进来。正当他莫名其妙、发呆发愣时,一张坏笑的脸露了出来。不用说,肯定是东坡居士,也只有他才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清净禅房竟然成了放浪的欢场,大通禅师岂能不愠形于色!
东坡才不管这些呢,他拿出自己事先撰写好的词稿,令妓女们抚琴歌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
这些禅客之间的机锋问答,现在却由忸怩作态的歌女用娇声浪语唱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大通禅师哭笑不得,面色阴得能拧出水来。
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拍板也就是禅板,它与门槌一样,都是禅师平时接引学僧领悟禅机的道具。也可以说,心明眼亮的师父,为了启发弟子开悟,种种演示都是逢场作戏。现在,这唱词亦在表明,东坡的携妓来访,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大通忽然有所醒悟:自己为此起心动念、嗔恨烦恼,亦是一种执著啊!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
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大通禅师对着东坡双手合十,说道:“居士禅悟灵透,老衲自愧弗如。”
东坡哈哈大笑,手指从琴弦上滑过,在一串叮叮咚咚的琴声中,他吟诵出了一首千年来最为著名的喻禅之诗:
若言弦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东坡说禅亦庄亦谐,新鲜水灵,生动活泼,可说是深得禅的“游戏三昧”。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
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
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水,很是清灵干净,而泥垢,自然污浊不堪。然而,以禅的境界看来,水净也好,垢污亦罢,本性皆空,所以东坡说它们“两俱无有”。自性本来清静,因此,挫背的人(誓喻修行)尽可以“轻手”了。
一次,苏东坡与友人畅游西湖。文人雅士相聚,自然要招妓歌舞助兴。他发现,其中一个名叫“琴操”的妓女清新脱俗,卓尔不群。她虽然身陷风尘,却犹如独立于高山之巅、大川之畔。东坡十分惊奇,再三询问,得知琴操系会稽人,原姓任。因幼年父母双亡,不幸沦为妓女。东坡尝试以佛法引导她。没想到,这琴操宿具善根,竟然能一闻千悟,佛法禅要犹如旧时功课。
一日,东坡乘她所在的花船游湖,指着西湖问道:“何谓湖中景?”
琴操知道东坡居士是在扣问禅机,随口答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何谓景中人?”东坡再问。
琴操在他的激扬下,禅兴勃发,禅机凛然,说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何为人中景?”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东坡继续逼问道:“究竟如何?”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做商人妇。”
话语出口,琴操豁然有悟。她向东坡居士深深道个万福,丢琴弃船,飘然而去。当日便削发为尼,法名勤超。她潜身自修,以根器猛利,不久即深契玄旨,大彻大苏轼悟了。
东坡被发配到惠州时,结识了禅友刘世安。刘世安知道他与丛林之中那些著名的禅师多有来往,就请他接引,也想结识一些精通佛法、功行深厚的禅师,以便随时请教。一天雨后,东坡居士前来邀请刘世安,说是共同去参谒“玉板”禅师。东坡还说,“玉板”禅师不但善于演示佛法真谛,而且能拯救人的性命。
刘世安听他说得神乎其神,就乐颠颠地跟随他来到城外的一座寺院。然而,东坡既不进讲经说禅的法堂,也不到高僧居住的方丈,而是将他带到了寺院后面的竹林之中。春雨过后,正是竹笋破土时。东坡采来鲜嫩的春笋,剖成薄片,在火上烧着吃。刘世安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便向有美食家之称的东坡请教这道佳肴的名称。东坡大笑,指着颜色像美玉一样温润、质地像玉石一样细腻的笋片说:“此名玉板。此老不但将自然法则演示得惟妙惟肖、生动活泼,而且能裹人口腹,解馋充饥。”
这时,刘世安才知道,东坡所说的“玉板”禅师,即是鲜嫩的竹笋。
东坡见他不解其中奥妙,面露失望之色,便以诗意说禅机,吟诵道:
丛林真百丈,法嗣有横枝。
不怕石头路,来参玉板师。
聊凭柏树子,与问箨龙儿。
瓦砾犹能说,此君那不知?
“丛林真百丈”——百丈怀海大师有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他开禅宗丛林“劳作即禅修”之先河,让弟子们在日常生活中领悟禅的真谛。所以,吃竹笋,也能领悟禅机啊!
“不怕石头路”——马祖道一在评价石头希迁祖师的禅法时说:“石头路滑。”因为,石头祖师的禅法如丹凤鸣于九霄,鲜有知音。同样,雨后春笋亦蕴藏着奇妙的禅机,何人能够解读?
“聊凭柏树子”——有禅僧向赵州从谂大师请教:“如何是达摩祖师的禅要?”老赵州指着大殿前的柏树说:“庭前柏树子。”这就是说,草木之中,也自然而然蕴含禅的奥秘。
“瓦砾犹能说”——以智慧著称的文殊菩萨说:“墙壁瓦砾亦能讲说佛法。”六祖的弟子、南阳慧忠国师曾有“无情说法”的妙论。花草树木,石头瓦砾,日月星辰,鸟啼虫鸣,无不是法,无不是禅!古往今来,有多少伟大禅师,就是从大自然呈现的禅机中领悟到了佛法的真谛,从而明心见性,大彻大悟。
苏东坡诗文的美轮美奂,其丰富神奇的想象,变化莫测的意境,深邃抽象的哲理,妙到毫颠的意趣,似乎都是神来之笔。其实,正是禅的领悟改变了他的思维方式,禅定中的神奇的境界极大地丰富了他的艺术体验,才使得他的妙笔升华,如有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