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匪祸
他们还是爬上了那道陡坡,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得孝说:“不行!再累再饿也不行,我们不能在这么个地方过夜。”于是他们艰难地爬上那陡崖。他们气喘嘘嘘,他们像一滩软泥横在那块大石头上。他们爬上那高地方得孝一眼就发现了那块大石头。他说:“这地方好,这地方平坦,像一张床。也能防着豺狗什么的。”
小满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得孝提到豺狗,是因为那种声音又在他耳边盘旋,他觉得那是一条蛇,看不见的蛇,往他耳里使劲钻。
他嘟哝了一声。
得孝扭过头来,“怎么?小满你说不好?”
“我没说。”小满说。
“那你嘴里有声音?”
小满想说他又听到那声音了,林子里有声音,好像是人,还好像不是一个两个。可他没说。他想:他们又不信,我为什么说,说了白说。
小满没说,但雷下替他说了出来。
“你又要说听到有声音了?”雷下说。
“我没说。”
“你瞒不住我。”雷下说,其实雷下那时候也听到有种异响,但小满老说声音不声音的,雷下觉得那是因为小满胆小,雷下觉得自己不该和小满一个样,就没再把耳里的异响当回事。
“你别在那么了,”雷下说,“没人像你那么胆小怕死。”
得孝就是那一刻叫起来的。“哎哎!”他叫了起来。
得孝看见了什么,他叫着:“你们看!”
汪鲤程往那望去,他看见树影的梢头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
“那是灯光。”雷下说。
得孝说:“是灯光!”
“那就是锁阳镇。”雷下说。
“是吧,我看是吧。”
“噢噢!”汪鲤程噢着,他兴奋起来。
“我看我们不歇了,我们走!”汪鲤程说。
“看你说的,你以为呀!”雷下说。
“什么?!”汪鲤程说。
“看山走死马。”雷下说。
“看着近,走起来要大半天。”得孝说。
他们把火生起来了。然后得孝和雷下开始忙碌,他们当然是去弄吃的。石缝里草丛间枝头泥里……随处都能弄来填饱肚子的东西,好像山就是一只大口袋,他们随时都能从口袋里掏出些东西来。
小满没跟他们去。小满说:“我把这只草鞋打好,我给城里人打双草鞋,你们看他脚都走成那样了。”他这么一说,得孝他们就没让他去。他坐在火堆边打草鞋,很专注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直有一种感觉,惶惶不可终日那一种,他想他不该这样,他该做个勇敢的人,可他打不起精神。他想,好在天黑了,他们看不清他脸色。
这就是小满为什么坐在离火堆老远的缘故。
汪鲤程说:“你坐在那,黑黑的你看得清?”
小满说:“我闭了眼也能把这事弄了,这没啥,那地方烟大,熏眼睛,还烤得人难受。”
那只鞋打好的时候,得孝他们也回来了,他们弄回了一只野兔,血糊邋遢地拎在手上。他们在火上烧烤着那只野兔。
很快,就有一种诱人清香四溢开来,他看见那只兔子在火的燎烤下由红变黑,时忽有东西从那黑糊糊的熟肉上掉下来掉在火里,弄出“嗤嗤”的响声。
汪鲤程觉得那香味像只胳膊从他的嘴里一直往喉咙里伸,弄出一种欲望让他不堪忍受。
他们没吃成那只兔子。
得孝取出那只熟透的野兔,一人分了一块。兔子肉很烫,像块烧红的炭团,他们在两只手里倒着,不停地朝兔肉吹气。
后来,就有了什么动静。这一回不只小满一个人听到有动静,这回四个人同时听到了。汪鲤程张了嘴正想把一块肉送到嘴里,听到那声响,到嘴的肉就甩飞了,那是个职业动作。他不是掏枪,他迅速地取出两枚镖,一只手夹了一枚。
土匪们就是那时出现的。
那时谁也不知道是土匪,只觉得不远处有人影晃动。
“啊……”人影中有人粗着嗓门想啊哈一声,可他没能啊哈出来,汪鲤程手中的镖本能地应声而出,那人只吐出个“啊”字,就连同身边另一个伙伴仰面跌倒在地。
就那同时,黑暗中响了一枪。
土匪杰夫佬
开枪的不是别人,正是土匪杰夫佬。
杰夫佬已经很多日子没使那支枪了,他带着喽罗一直龟缩在深山老林里。红军来了后,他就没了先前的猖獗和威风了。先是红军建立了苏维埃,这一带的富户都败的败逃的逃,杰夫佬没了财源。再说红军也容不得你一支草寇在苏维埃的地盘上存在。红军先礼后兵,毕竟杰夫佬土匪队伍里大多都是被官府逼上梁山的穷苦人。红军派说客劝杰夫佬入队伍,土匪杰夫佬拉了队伍下山。红军有纪律,红军里由不得老子天下第一说什么是什么的那种人。可杰夫佬偏就是那么个莽汉。他不服管,在红军里呆了不上两个月,觉得日子过得疙疙瘩瘩不顺心,就重又把手下人拉出队伍进山了。这当然为红军所不容。派人和杰夫佬交过几回火。杰夫佬与官府周旋游刃有余是把好手,但在红军面前无计可施。再说红白交火,官府也有在周边驻扎了许多军队。杰夫佬红区白区都没了地盘,日子早今非昔比了。
杰夫佬受两头夹击,他只好躲进深山老林。
日子一天天过去,杰夫佬坐吃山空。他想大鱼打不着他得捞些小鱼来,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他让喽罗都做了探子,他像撤谷种样把他们撤在方圆百里的地方。
这一天,六指急急地赶了来,他说:“我和八圭找着大鱼了。”
这就是为什么小满老听得有种异响的缘故。汪鲤程他们一上路就被杰夫佬的人盯上了,这也难怪,汪鲤程扮的就是富商,又一副大城市里人做派,才一上路就让两个喽罗给盯上了,土匪跟踪有一套,所以他们不露声色,他们好像能把一根无形的绳拴在被踪者的身上,他们就像你的影子,总能跟着你,却又不会轻易让你发现。
小满大概自小经历了那场事,对异常声响极度敏感,所以,他能听到六指和八圭两个喽罗在隐蔽处弄出的异常声响。他听到了,他耳朵总能装入那些声音。他说:“林子里有动静。”他说:“好像有人,有人跟着我们。”他说:“他们在咬耳朵说话,叽喳叽喳地那么。”可惜没人相信小满的话,他们说:“鬼哟鬼哟,你发癫哪。”他们说他胆小鬼。
所以,六指和八圭得逞了。
他们一直跟着汪鲤程他们到那条山涧,他们本来可以早点给杰夫佬报信的,但这些日子红的白的,为剿灭杰夫佬这帮匪患,搅尽脑汁,他们使一些计俩,有时就弄些钓饵让人装做走私的盐帮贩山货捣钨砂什么的,让土匪上钩。他们已经吃过几回亏了,有时明明看去像是条大鱼,可把队伍拉来就走中了人家埋伏。要不是杰夫佬老奸巨猾,恐怕这几十个弟兄早叫人家给灭了。
六指和八圭暗中跟了数里地,仍捉摸不透。
“我看像个有钱的主。”六指跟八圭说。
“是像是像!”八圭说。
“就是说你我要走运了?”
“走运走运……”
“可要是是个饵?要是是个圈套?你我就完了,杰夫佬要收我们的命。”
“啊啊……”
六指他们没有轻举妄动,他们一直跟着,看看快到锁阳了,知道确实不是圈套,再不动手就晚了一条大鱼要从嘴边溜走。
两人就作了分工,一个继续盯了四人,一个立马去报告了匪首杰夫佬。
“啊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哇!”杰夫佬大笑三声策马上路。
杰夫佬从来是那么神速,他们在山里就如水得水。
就这样,杰夫佬带人把大石头上的那个城里男人和三个伢围住了。他们没想到那个富贾会使镖,杰夫佬眼疾手快看见那男人的镖出手就把枪掏了出来。
杰夫佬掏出匣子枪,随手就那么一下。
他打得太准了,他一下就把那颗枪子送进了汪鲤程的胸腔。
汪鲤程觉得胸口一凉,匐一下栽倒在地。血立即从城里男人的胸口涌了出来。
“你把他打死了!”雷下朝杰夫佬喊。
杰夫佬一摆手,几个喽罗过去,搜三个伢的身,他们没搜到什么,他们把那几把柴刀给收了。他们以为会有钱什么的,没有,他们只搜到一块表。
“你干嘛打死他?!”小满也说。
杰夫佬这才说话,杰夫佬不紧不慢地指了指躺在身边的两个喽罗说:“你看他把我的人打死了。”
得孝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杰夫佬弯下身,从那两人的喉间拔出两支镖来。
“这是什么?”他说。
“谁知道谁知道?”三个伢说。
他们直眉愣眼,他们不是装的,他们真的很意外。
“他耍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在江湖上混又不是一年两年。”
三个伢愣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觉得那事是有些怪,但他们不相信那两个人真是汪鲤程放倒的。
“好了好了!”六指说,“把钱拿出来吧。”
“钱?什么钱?”得孝说。
“别装糊涂了,也不看看你在跟谁说话。什么事瞒得了我们?”
得孝说:“你还真把我说糊涂了,我们一路走了这么久,也没见谁有钱。”
“不是钱那就是财宝那就是值钱好东西。”
“值钱东西不是叫你们拿走了?”雷下说。
“哦!你是说这表?哈哈哈……”八圭笑了起来。
八圭把那只怀表举了起来,“他说这个他说的是这个。”
表在土匪们手里传递着。“哈哈哈……”他们疯了般大笑。
“你以为这是金子?这是块镀金玩艺,值不了几个钱。”八圭说。
“拿出来拿出来!”喽罗们喊着。
得孝说:“你们都搜过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他来干什么?”六指指了地上那城里男人说。
“就是,他一个城里人老远地到这地方来干什么?”喽罗们说。
“他说他去锁阳。”小满说。
“他去锁阳干什么,走亲戚?难道去那走亲戚?”六指说。
“他说他去杀人。”
小满的话又让喽罗们一阵大笑,他们笑着,他们好像很久没那么开心地笑了。要不是杰夫佬喝了一声,他们还要笑下去。
杰夫佬把手下喝住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匪首杰夫佬说。
“他说他去杀人。”喽罗说。
“我看像!”杰夫佬说。
喽罗们愣住了,三个伢也愣住了。
“你们这帮蠢货,也不想想,生意人有那么好的镖术?”
杰夫佬的话像颗称砣丢进平静的潭里,弄出好大的一撮浪。
匪首杰夫佬叫喽罗递上一包东西,他把那东西交给得孝。“这是包枪伤药,你给他弄了,也许有点用。”
他在汪鲤程身边蹲了下来。
“兄弟!”他说。
“误会,是个误会,这年头容易让人弄出误会,你不要怪我。”他说。
“我信你的话,我知道你不是瞎说,可我不知道你去锁阳杀谁,但这年头敢独闯锁阳那种地方的人是好汉。”他说。
“我不想把你弄成这样子,可没办法,你出手太快了,容不得人多想。”他说。
“你弄死了我两个弟兄……我们扯平了,是吧?听天由命了,你说呢?”匪首杰夫佬这么说。
说完杰夫佬打了声呼哨,一帮土匪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杀手之死
汪鲤程脸白得吓人,他胸部伤口处不住地鼓着血泡。
雷下把杰夫佬留下的那包药抖了开来,得孝也把褂撕了,他们想给汪鲤程疗伤。
汪鲤程摇着头,他说:“没用。”
他声音微弱,可他还是把每个字吐个清楚。他知道没用,土匪杰夫佬有一手好枪法,他打得太准了,一枪就打在要害地方。
那时候汪鲤程牵挂的不是自己的伤,他牵挂的还是任务。他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场事,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在上海滩让一些人闻之丧胆的传奇人物,会把性命丢在这荒山野岭。他不怕死,可自己死了那叛徒就能活着,叛徒活着就有更多的人要死在那家伙手里。他就焦心这事,他想他该把实话告诉这三个孩子,可他有些担心,他不想让三个男孩卷入这件危险的行动中去,他也没想到三个男孩后来会那样,他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他没跟他们说谎,他觉得这三个乡下男孩人不坏。
“我没骗你们……”汪鲤程说。
“你真的是去锁阳杀人?”小满说。
得孝说:“你别跟他说话。”
汪鲤程说:“我想跟你们说的就是这事。”
“你真去杀人?”
汪鲤程点了点头。
“呀呀!!”
“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
就这样,汪鲤程歇尽全力,还是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像晴天起了个雷。
雷下愣住了,得孝愣住了,小满也愣住了。
三个伢都知道那个叫舒全佑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斧头。
他们像三截木桩杵在那,直到那城里男人又吐出几个字,他们才回过神来。
“我要走了……”男人说,男人的声音小小,像几只小虫从齿缝里跳出来。
得孝蹲下来,得孝捏住那只手,他想说些什么,但知道说什么也没用。
“我的血要流光了,妈的,连死也不让我多带些东西……”城里男人想咧嘴笑笑,可他太虚弱了,那笑只在他脸上漾了一丝痕迹。
得孝感觉到他捏着的那只手可怕地痉挛起来。
“你痛吗?你一定很痛。”他说。
“痛死我了。”
“那你睡吧。”得孝说。
“对,要睡你睡吧。”小满也那么说,他们都知道睡过去意味着什么,可他们不愿看到男人那么痛苦。
那时候雷下一直木在那,他像被什么抽空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得孝掌心那几根绷直的指头缓缓松驰了下去,他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从他的手心里飘然离去。
他站了起来。
“他死了。”他说。
得孝和小满互相看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们鼻头酸酸的,想哭,一是因为这男人的死,一是因为这么种境地,反正他们想哭一场,可到底他们没哭。
他们没想到那男人会重新睁开眼,眼里有种异常光亮。
“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
男人的声音清晰响亮。
得孝和小满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睡吧!”得孝说。
“就是,你放心睡!”
那男人眼里光亮邃然消失,可那双眼没再闭上。
小满看着那死去的男人,他把眼光从那张白得吓人的那张脸上挪开,他看见那血糊糊的胸脯,他的目光停在那双同样血糊邋遢的那双脚上。
他感觉有两颗热东西从眼里滚出来,掉在自己的足尖上。
他走过去找出那双草鞋,他把草鞋小心地穿在那双血糊糊的脚上。
他听到得孝在喊雷下,“雷下雷下!你怎么了?!”他听到得孝那么喊着。
他扭过头去,看见得孝使劲摇着雷下的肩膀,喊着。
雷下一动不动。
后来,小满就看见得孝扬起巴掌朝雷下脸上狠狠地掴去。
雷下好像被那一掌掴醒了,他捂着头蹲下来,“呜呜”地嚎哭起来。
后来,他们掘了一个坑,把那城里男人埋了。
他们就坐在那个坟前。夜已经很深了,他们想坐一会,可他们没能挺住,他们睡着了,他们手脚大张地沉睡在那座坟前。
他们决定去干那件本不该属于他们干的事
小满醒来时,看见得孝坐在那。才一个晚上,得孝看去像老了五岁。小满不知道自己那张脸其实也是那么回事,他不知道,人又看不见自己的脸他怎么知道?他往雷下那望,雷下还在呼呼大睡。那时,天已经不早了,阳光在得孝身子周边烙了道很浓的阴影,就是说日头快要当顶了。
日头很大,日光白白的铺在石头上,耀人眼睛。蝉不知道林子里发生的事情,不识趣地扯了嗓叫,“嘶啦嘶啦”,没完没了地撕着一张纸。
小满对得孝说:“呀!不早了。”
得孝说:“是不早了。”
“你早起来了吧,你起来也不喊我一声。”
得孝奇怪地看了小满一眼,他没吭声。
小满好像一下子把昨天的事忘了,有时人就那样,猛丁从梦里醒来那会,一下子昨天的一切都不在脑壳里了。小满看到那座新坟,脸就阴了,昨天的那些事都回到他脑海里。那觉得那是一场梦,一切都不真实可信,但后来他很无奈,他知道那不是梦。
是梦就好了。他想。
得孝早就起来了,那时候还有一勾月亮。他一直坐在那微弱的月光下,想着下一步的事。睡梦里他都在想着这事。
下一步怎么走呢?他想。
他犯难了。
回吧。可城里男人临死前那眼光老在他眼前晃。还有那个声音,“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那目光那声音,都像一只巨大手臂拉扯着他,他就是想回也不行。再说事实也正是那样,不能让这人活着,绝不能让他活着。他多活一天,我们的人就多一天危险。也许是十条命,也许更多。这些都是红军中的优秀人物,还有那些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交通站,不能就这么断送在这么一个无耻叛徒手里。
可是,斧头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斧头狡猾且身怀绝计。别说他们三个伢,就三十个伢也不是他的对手。去那儿只是送死,白白的送死。
回吧!他想。
回去又没人说什么,没人指责你没人,首长不会武参谋不会大家都不会。没给你们那命令没有,命令只是叫你们送个人,其余不是自己的责任。他想。
要是小满不开声,也许得孝就把回去的决定给下了。可是那时小满开声了,有时候事情巧得就像有人把什么都作了安排一样。
小满说:“我知道你在想事。”
“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也在想,我想我们不该回去!”小满说。
“人家死不瞑目,人家……”小满这么说。
得孝猛然抬头,他像看个生人那么看着小满。小满这几句话让得孝一震,他没想到这话会出自小满的口,小满是个胆小的伢,可他都能说出这话,他得孝不能那么做了。
“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得孝咬着嘴唇说道。
“他是这么说的,他死之前说了两次。”小满说。
“我也这么说,这回是我说的。”
“怎么只是你?还有我,还有我耶。”小满看着得孝大声说。
“算了!”得孝说。
小满疑惑地看着得孝,“什么算了?”
“你回吧!”
“耶耶!?”
“你眼那么大大的瞪我看像不认识我一样。”
小满跳了起来,“我不回!”
“那不是你做的事。”
“那又是你做的事?”
得孝没办法了,得孝觉得小满说的有道理,那确不是他们干的事,他现在明白上头为什么向他们保密,上头为什么说把人送到锁阳立马回来。现在他彻底明白了,上头根本不想让他们三个伢搅到这桩事情里去,那不是他们做的事。
“好吧,你得听我的。”得孝说。
小满说:“我当然听你的,我本来就该听你的,我听你的就是。”
他们坐在了一起,他们嘀咕了商量着。这次行动非同一般,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他们得仔细准备准备,他们还得想个周全的办法。要完成这么一件事,他们还得有许多事情要做。
还有雷下,他们觉得雷下是个事。
“他不知道就好了,可他也知道了。”得孝说。
“总得想个办法,他知道我们的打算可就糟了。”小满说。
“想个什么办法呢?”
“我看把他绑在这,等我们完事后才放他。”
“瞧你说的。”
“要是他坏我们事哩,要是他去给斧头报信……”
“你看你,越说越那个,雷下是那种人吗?”
小满说:“你以为呀,他把斧头当爷哩,他把他当亲爷,再怎么样,有把亲爷当仇人的吗?有看着亲爷去死的吗?”
“那是先前,现在斧头不是做叛徒了吗?”得孝说。
“可他一下子能想个明白吗?要是你亲爷你会怎样,你说?”
得孝倒没想过这事,小满一说,他心就悬悬得了。他咧了咧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你快拿主意吧,我看雷下要醒了他要醒了。”
“好吧。”
他们想了一个主意。
他想用那些又脏又臭的东西把过去心目中那个人彻底淹了
雷下一睁眼,眼里就像被撒了一把针。那时候日头直射在他的脸上,阳光就像针一样。
他揉了揉眼,想起昨天的事。
那把针不在他眼里了,那把针扎在他心上。
睡下去才好,永远不醒来才好。雷下想。
鬼哟,也许昨天是在梦里那是一场梦。雷下那么想。
他看见那座坟了,他想那不是个梦,他心里“噗”一下什么破灭了。他捶打着那块大石头,石头上有一滩阳光,他好像要把那滩阳光擂碎一样猛劲捶打。
阳光毫发未损,他把自己的手擂痛了。
他想起得孝和小满来了。
“得孝!小满!”他喊着。
没人答应,他又喊了三声,只听得自己的喊声在山崖间撞来撞去。
但雷下没太在意,他想他们找吃的去了,他想他们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一会就会回来。
他又喊了几声,他没指望得到回答,只是想听听自己那在山崖间撞来撞去的声音,他觉得那声音怪怪的。
他还听到另一种声音,有两个声音在他身上某个地方响起。
“他是你恩人,你不能忘恩负义。”一个声音说。
“他是叛徒,他丧尽天良,他是狗屎……”另一个声音说。
“他是一座山里,是一年一年好多年在你心里堆起的一座山,你能把那山推了?”一个声音说。
“什么山?是山也是个粪堆,臭气冲天,能臭上百里地方。”另一个声音说。
他找了个阴地方坐下来,他脸阴着黑着,他肚子“咕叽咕叽”的响,他觉得有泡泡一样的东西在肠子里翻腾。可他不觉饿。他又一次呆呆地坐在那,像截木头。他那么枯坐,不知是在等得孝他们还是梳理脑壳里那堆乱絮。好像两者兼有。
那人是个叛徒,那人十恶不赦。他不再管那人叫斧头伯了,他把他想作“那人”。
狗屎,蛆,下水渣渣……
他把所有脏臭东西都想到了,他想用那些又脏又臭的东西把过去心目中那个人彻底淹了。
那人害了那么多人,那人害了那个城里人,那人是个害人精罪该万死。雷下想。
他努力不想从前那些事,不想那人对自己的好处,他要把过去的什么一点一点从心头剔去。
“呸!呸呸!”他在那吐着口水。
后来,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些枉然,这让他对自己很失望,他想哭,他想哭一场就好些了。他没哭,他觉得得孝小满就要来了,他不能哭。
好长时间了,得孝和小满依然不见影影。
雷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好像猛然想起什么。
鬼哟!他们把我抛了,他们有意把我抛了。他想。
他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朝来的那条老路往回走。
我们不能死,那家伙不能活
雷下小满没上哪,他们就躲在那棵大树上。树上枝叶茂密,从那能把雷下一举一动看个一清二楚,可雷下却看不见他们。
他们把什么都装进眼睛里,看着雷下往来路上走远。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真为雷下难过。”得孝说。
“我也是。”小满说。
“我真不想这样。”
“不想不想。”
“雷下真可怜。”
“雷下是可怜没人比他更可怜的了。”
“可没办法。”
“没办法没一点办法。”
“都怪那个做叛徒的家伙。”
“我恨死他了恨死他啦!”
“不能让他活着他不能活着。”
“他不会有好下场的,这种猪狗不如的人。”
得孝和小满在那说了一会儿话,就往林子里走去。他们没往锁阳方向走,他们走进草深林密地方。
这是他们事先计划好的,那城里男人说县大人家老太爷的寿宴是在后天,就是说还有两天时间。他们没必要这么早就去锁阳,他们不像那城里人,得提前去那熟悉地形打探情况作各种准备什么的,他们不必,他们对那太熟悉了。锁阳曾经也是红军的地盘,他们曾在那呆过个多月,你想他们能不熟?他们去林子里并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恰恰相反,时间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他们太需要时间了,两天时间根本不够用。
“我们得想个周密的行动计划。”得孝跟小满说,这就是他要花时间的地方。
“又不是刨蕃薯拔花生那么简单的一桩事。”得孝说。
小满点着头。
“是杀一个人哩,这人非同寻常。”得孝说。
“那是!是简单事上头就不会老远的召那男人来了。”小满说。
“我们不该去白白送命。”
“那是。”
“要十拿九稳。”
“那是!”
“一有闪失我们就没命了,而那家伙却活着……”
“那是!”
“我们不能死,那家伙不能活着!”
“那是!”
“你怎么老是那是那是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什么?我听你的就是,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得孝说:“那你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想出个万全之计来。”
小满说:“也好,我去林子里弄点吃的来,雷下带的那套夹,我顺手拈了两个来,我想能用得上,我知道安那套,我跟雷下进山安过。我想我们运气会很好,能套着一只兔子,我会带一只兔子回来的,你看就是,我不会走远,你别担心我,你好好琢磨那事,你脑壳好用,你会想出个好办法来的。”
小满还想说什么,看见得孝那么拂了拂手,就不说了。
他闪过那道崖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