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鸡都不敢杀你敢杀人?
他没走远,他也不敢走远。
他在那找到个野兔洞穴,他真的依样画葫芦在那个洞子前安了个套。
他坐在个畅亮地方,那时他觉出饿来,随手摘了捧野果在那嚼食着。他边嚼着那酸酸涩涩的野果,想着去锁阳的事。早上他没想太多,这会儿他一个人安静地坐下来才想到要做那件事的具体细节,那是个杀人的事。他一想到这点肚里就有什么翻腾上来。
“那是个杀人的事。”有个人跟他说。其实没人,是他心里的声音,他心里像有一另外的一个什么人在那对他说。
“杀人就杀人……那有什么。”小满说,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底气不足。
“你以为呀?”那声音说。
“以为什么?”
“嗯哼嗯哼……”
“我听到你在笑,你在笑?”
“我是在笑。”那声音说。
“你笑话我?你敢笑话我?”小满有些恼怒,他冲了那片矮树说。
“你连鸡都没杀过,你连鸡都不敢杀你敢杀人?!”
“那我不会杀个什么,谁都有第一次,他们说有了第一次就好了。他们说就像婆娘家生崽,难的是第一次,有了第一回后面就不算个事了。”
“你以为呀!”
“以为就以为!”小满说。
“可是时间呢,你时间不多了。”那声音说。
“还有两天,我看足够。”
“两天眨眨眼的事。”那声音说。
“我看有一天就够了,一天足够。”
“好吧你说够了就够了吧。”
“他没闭上眼睛,他睁着眼睁得老大。”小满说。
“谁?!”
“那个城里人,他说了,他说:‘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
“他说是说了,可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都说过了,我都答应人家了,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
“我看还是回吧,我看你们弄不成这事不如回。没人会说你们,没人,给你们的命令就是这样,叫你们送人,谁叫你们去杀人了?谁说你们?你们回吧,现在还来得及。”
小满没吭声。
“我说吧我说吧,你个连鸡也没杀过的人敢去杀人?”
小满要发火了,他觉得那声音阴阳怪调的。他跳了起来:“不是敢不敢的事!人不能没良心,人不能失去信用,我不回!我得去锁阳!”
“耶耶?!”
“我得去!我一定要去!”小满的语气很坚决。
“看就是看就是。”那声音说。
“看吧看吧。”小满说。
那边传来一阵响动,他想:有野物上套了,他想,那一定是只兔子,要是只兔子就好了,他要一只鲜活的东西有用场。目的不在于充饥,而是有大用场。
他一撒脚,朝那边发疯般跑去……
他觉得一个计划终于有了些眉目
得孝找了些石子掰了一些树枝,他全神贯注,把那事做得很认真。他把那些石子树枝在泥地上摆着,看去像在很投入的玩一种游戏勾当。
得孝不是做玩耍,他还有心思玩耍?他是在想着那当务之急的正事。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得把方方面面的事都想到位。他想把锁阳镇搬到自己跟前,他用石子和树枝摆着那些屋子和街道。他看过首长和参谋们一起做行动计划,他们伏在八仙桌前,桌上铺了一张地图,他们就在那张图上做着计划。
他没有图,他想他摆一个锁阳,那比地图还要好。他熟悉锁阳的角角落落,他摆一个锁阳在面前,看着那做计划比什么都好。
他就那么做了。
他摆了那些屋子,摆出镇子的各个出口,还真在泥地里刨了浅浅一道痕。是那条把锁阳一分为二的小河。他甚至没忘了那些树,他觉得那也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县太爷家那个大院,他想要是叛徒斧头来肯定住在那,而且酒宴也是在那个院子里摆。
他把镇子端到自己面前了。
他想现在就差想出一个合适的方式了,这得费些脑子。他在动脑子之前往小满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儿什么都没有,有微弱的一股风从山崖那边刮过来,把那烦人的蝉鸣往人耳朵里灌。他想,小满现在在干什么呢?得孝不是饿了,他一点也不饿,他更不指望小满能弄来什么稀罕东西。他只是那么想了一下,后来就不想了,他全神贯注地想他的行动计划。
他想:找个什么机会下手呢,这很重要。
要是小满在我就跟他说咱们趁夜摸进县太爷家院子里去,他想。我跟他说弄清叛徒住哪间屋,然后我们摸进去一刀结果了他我们把他反锁在屋里一把火烧死他。他想。
他好像觉得小满就在身边。
小满说:不行不行不行!
“你看你说不行?”
小满说:斧头鬼得很,他会轻易让人知道他住哪间屋,再说他和死神碰面不是一回两回,人家都说他睡觉还睁了一只眼哩。
“也许他多喝了些,他一高兴就多喝了,他烂醉如泥。”
小满说:那还有保镖呢,他一定带了保镖,还有卫兵,他带了卫兵来锁阳。还有靖卫团,锁阳镇上靖卫团百多条枪。
得孝说:“好吧好吧,来过,再想别的点子。”
得孝想到那座社公庙。寿星公公一定会在酒宴的前一天去庙里进香,这是当地一个规矩。斧头是县太爷的贵宾,按常情会陪了前往。
得孝说:“我们在庙里等他,我们打他个冷不防。”
他想小满该会赞同他这主意吧,可小满没赞同,这个小满耶。
小满说:要是斧头不去呢?
“噢,有这可能。”
他听到小满说:这不是桩容易的事。
“不容易是不容易,可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
得孝又盯着那些石子和树枝一动不动了,他脑壳像一架水碓,七上八下不动地翻搅着,搅尽脑汁那么想。
他想了很多种方案,最后都自己推翻了。
这不是桩容易的事,可这桩事再难也要去做,拼死都要去做。“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城里人说的那句话,像些气泡不住地在他脑壳里鼓冒。
最后他决定用那个办法,其实最初他想的就是那个办法,绕了一大圈结果又回来了。那办法好像最不现实,可事情就是那样,往往最不现实的情况下机会最好。
他又坐在那想了很久,那会儿他闭上眼睛,他觉得闭上眼能想得更周到些。他把行动的细枝末节都想到了,他觉得一个计划终于有了些眉目。
他站起来的时候把那些石子树枝抹了一把,把个“锁阳镇”抹得乱七八糟。他想明天他和小满把叛徒斧头杀了,锁阳镇就会是这么个样子,会乱得像热汤里的蚁窠。
“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那声音又从他心里滚了出来,这回不是气泡,这回像一些石头,在他心里什么地方砸着,然后滚出来。
他想,他现在真的得去找小满了,那伢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只有心像石头像生铁了才能有杀人的勇气胆量
小满拨开草,就看见那只麂子了。
“啪嗤啪嗤”,那阵响动就是麂子弄出来的,麂子踩了小满下的套,它想挣脱套,挣不脱,弄倒了一片草棵,弄出“啪嗤啪嗤”声响。
那是只半大幼麂,比一只兔子大不了多少。小满出现时,麂子停止了挣扎,它站在那,一身的那种黄很抢眼,后脚伤口处淌着血,就现出一团殷红来。
麂子一点也不惊慌,看着小满,眼里的光柔和平静,一片安祥。幼麂就那样,像一个不黯世事的伢,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危险。山里猎人是不猎杀这种幼麂的,他们说看见那小兽的眼睛就让人想起自己屋里的伢,想起才上花轿出嫁的新娘。他们说别的当然不像可那目光像,像一汪干净的水,一眼能见底,装的都是善哩。你能下得了手,你当然下不了手。久而久之,那就成了一种不成文规矩。
现在,小满也套住了这么一只小兽。
他没想到那规矩,他看见那对眼睛了。他心一软,他觉得他该把麂子放了。
他伸手去松那个套,他甚至还想到给小兽弄些草药。
“你哪不好走你走这条路?”他对幼麂说。
麂子看着他,麂子听不懂他的话,只把一对好看的眼睛眨巴着。
“你看你眼睛亮亮的怎么就看不见这套?”他说。
“吧叽吧叽。”小满好像听到麂子眨眼的声音。
他就要把那松开了,可这时他想起那件事来了,他突然起了个瑟缩。他想,不行!我得把这麂子留下,我有大用场。
他本来要放松的手重又抓紧了。
“吧叽吧叽。”他听到麂子眨眼的声音很响。
“小满,你不能软下来,你一软下来你就彻底硬不起来了,你就真没指望办成那事。”他对自己说。
“你连这都横不下心你能杀人?”他跟自己说。
“不能让这人活着,不能让他活着。”他说。
“吧叽吧叽。”
“你别眨眼,我没说你我是说叛徒斧头。”小满说,可一想,觉得说叛徒斧头就是说麂子了,这事连着哩。
“噢噢,没说你也是说你了,这怪不得我。”他说。
他揪过一把冬茅把麂子的脚缠绑起来。一抬头,又看见麂子那对眼睛,他心里掠过一种东西。他想,我不能软。他想,我再也不看那对眼睛了。
他准备做一桩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你要是不走这条路就好了。”他跟麂子说,他不看麂子,他只说。麂子一点动静也没有,麂子甚至没挣扎。
“我要是多有点时间就好了。”他说。
“可我没时间了。”他把腰间那把砍刀拔了出来,他往刀口上吹了口气。他听到一种“咝咝”的细微声音,那声音说明刀很锋利。刀口在阳光下明晃晃的。他吹气时一点一点往心上鼓着劲,他把内心原本存在的一些东西挤去让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挤进来,他觉得慢慢一颗软乎乎的心肠变硬了,他觉得身上一些热热的东西变得冷了。
他就是要使自己变成硬心肠。他就是要使自己变成个狠家伙。
接下来,他就扯住麂子的脖子,横着刀在那抹了一下。他做那动作时把脑壳扭到一边。
那动作很迅捷,他没想到自己会把那动作做得那么撇脱。
他听到“噗”一声,有热热烫烫的什么喷了他一身一脸。他觉得脸上有什么在往下淌着,不像雨水也不像泪水,那蠕动的东西粘粘糊糊的像一些奇怪的虫子令人讨厌地在你脸上爬着,腻腻的让人难受。
后来他就闻到一种很浓的腥气。
麂子没叫唤麂子也没挣扎,他以为麂子会发出某种声音,像猪一样,村里屠户杀猪时那种惨叫听得人心都发颤。
他以为麂子要挣扎,像挨了刀的鸡一样,杀鸡时你没抓牢让鸡脱了手你就能看见鸡临死前比谁都跳得高飞得高。
可是麂子没动静,他本来把头扭到一边,但这时因为好奇扭了过来。他就看见那副情形,那惨像就逞现他的眼帘了。麂子原先好看的皮毛被黑糊邋遢的血水弄得零乱不堪,那对眼睛失去了那种明净光亮,现出一层死亡的灰影。生命已经随着血腥的出现脱离了那个美丽躯壳,只残存些苟延残喘的痕迹,皮毛下一些什么在微微颤动。他看见几颗黑黑的屎蛋和一滩尿水,大概那是麂子临死最后的畅快了。
小满眉头打着结,心里有种东西漫上来,但很快他把那东西按了下去。他不能让他漫上来,要不就完了,就前功尽弃了。
他狠狠咬着下唇,那会他把自己的下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可他不知道。他只顾了往手上使力气,往心上使力气,其它一切都抛个九霄云外。他想他得一鼓作气,他不能让自己软下来。
他朝那死去的麂子又举起了刀,这回他没有扭过头去。他想他不能扭过头去他得眼睁睁地看那血淋淋场景。他要的就是这个他怎么能扭过头去?他往手上使着力气,手起刀落,一道白光在眼前闪了一下,就看见那颗麂子脑壳就和身子分离了。然后是四只脚,然后是身子。他把那只无辜的麂当作仇人,他像要把那只可怜麂子剁成肉酱。他把那只麂子砍剁得不成样样,血糊邋遢的一滩在他的眼前。
他觉得那还不够,他觉得要让心像块石头像块生铁还得更狠一些,只有心像石头像生铁了才能有杀人的勇气胆量。他就是那么想的,那一刻,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东西渗入他的血里,让他不能自持,他收不住手。他竟然把麂子那两颗眼珠珠抠了出来。血糊糊地捏在手里。他惊奇先前还是一对美丽的充满生气的东西,现在竟成了两只烂果子一样的东西。他捏着,他往指尖下着力气,后来那连烂果子都算不上了,那成了两团血糊。
“啊哈啊哈。”他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他一直啊哈着,他喘着,背上的汗像水一样淌。
他觉得喉头堵得利害,一股污浊直逼喉头。他想他不能松劲,他一松劲肚子里一股黄水就会喷泄而出。他不能让他出来,一出来他就泄劲了,他就前功尽弃了。
小满就那么弄着,他把自己折磨得不像个人样,他觉得自己换过了一个人已不再是先前那个小满了。
“噗!”他噘着嘴朝天吐了一口气。
我杀生了!他想。
我能,我能杀人我能把那可恶的家伙杀了。他想。
他突然用手捂着肚子蹲了下来,他没有吐。
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只是想哭,他想痛快哭一场,他觉得哭哭会轻松些好过些。那会儿他觉得身上有一种沉重东西,像被谁往身上灌了铅一样。
吃饱了才有力气
得孝找到小满时,小满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了。那时候小满呆呆地坐在那摊血污前,像要把自己坐成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得孝没看出小满脸上隐现的泪痕。
“你看你,我到处找你,你没听到我喊你?”得孝跟小满说。
小满摇摇头,他确实没听见。
“你坐在这倒自在,我急死了,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
“呀!”得孝叫了一声。
他看见那稀烂的麂子了,冷丁吓了一跳。他把眼瞪得老大,像能塞进两颗鸡蛋。
“你套着兔子了?”他说。那堆东西血糊邋遢,他竟然没能认出那是只麂子。
“是麂子。”小满说。
“呀,一只麂子,你竟然套了一只麂子?”得孝很惊奇。
“那有什么?”小满说。
“你看你说有什么?我以为你得意得不行哩,可你灰着脸,我想不清套了只麂子你还灰着脸像谁借了你的米还你的是糠。”说着说着得孝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
“耶!?”他耶了一声,像脚底踩了块燃炭那么弹起老高。
“耶耶?!”他脸上肌肉像在抽动着。
“你把麂子弄成这样?好好的你弄成这样。”得孝说。
他看见小满手里紧攥那把柴刀,刀口上还滴着血。
“耶?!”得孝又耶了声。
“是我杀的!”得孝听到小满说,小满的声音听去瓮声瓮气的。
“我知道是你,还能有谁?”得孝没听出小满话里意味。
“我把麂子杀了!”
“杀了杀了吧,你弄成这样。”
“这不算是个难事。”
“什么?!”
“我说这没什么,再也不会是难事情了。”
“你看你怪怪的,说话颠三倒四让人摸不清头脑。”
“我不跟你说了。”
“我看你是饿得,饿了你还不赶紧弄吃的?枯坐在那像只呆鸟喊你你不应。”
得孝弯下身把那些麂肉理了理。
“看你弄得,你把肚肠什么的都剁得七零八落,我想不清你怎么这么弄,弄得乱糟糟脏兮兮的。”
崖下有一挂滴泉,得孝捧了那摊血糊在滴泉下洗个干净。随手找来堆柴,把火也点了。
他在火上烤着麂肉。他把肉烤熟了。掰了一块给小满,小满不接。
“耶耶!?你翻悔了?”
“我没翻悔我为什么翻悔。”
“那你不吃,吃饱了我们要开始了。”
“我不吃那东西,我吃这个。”他把身下的那堆野果指给得孝看。
“耶?这麂子肉多香,你不吃,你自己打的麂子你不吃?”
“我不吃!”
“我看你是病了,你受了风凉是吧?”
小满不吭声。
“好吧你吃吧,吃什么我不管,你可要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我有主意了,我想出个好主意。”得孝说。
小满拈着野果一颗一颗往嘴里扔。
“我已经把计划想好了,一会我跟你说,现在就看我们的了,得有力气。”
“噗”小满一合嘴,那颗野果果汁四迸。小满感觉紫色的果汁打在他牙齿周边的那些地方,有一丝莫名快感。
“明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小满忽然停下了咀嚼,他好像想起什么,得孝下面的话他没能听进耳朵里去。他想起那只麂子两颗眼珠泡泡了,他突然想他丢进嘴里的那些不是野果是些眼珠泡泡。
他趴在地上吐起来,翻江倒海。
得孝说:“我说吧,我说你受了风寒不是。”
得孝把手里那根啃净的骨头扔了,“我去给你弄些草药去。”
他边嚼着肉边往林子深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