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在楼下叫我:“哥哥,可以吃药了。”我没有回答,赶紧地揭起小襟来揩了一揩眼泪,又用一枚碎去了一角的小镜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脸,心里微悲地想:“不会被人瞧出我是在哭过么?”但带着红红的眼圈,就不得已地走下楼了。
药的滋味太苦了,简直麻裂了我的喉和舌。但一个要想吞金的青年竟喝不下一杯苦的水么?——是的,我很知道,在妻的小箱子内,有一只纸的小方盒,里面藏有一只重四钱的赤金戒指,这可以解决我和他们中间的一切纠纷与烦恼了。但当母亲走近时,自己又转过头闪开了。“还是走出屋外罢,”心想,——何苦以自己的秘密,宣示给惯好怪论的侦探似的家人们知道。
瘦长的影子落在田中成了灰色。长工正在田中耕田,对隔岸的农夫说:“是稻株活了呢,还是自己没有气力?假使自己有气力,哪怕犁头被鬼拖着呵!”因为那个农夫叹——田真难耕吓!他们都没有留心我。我是低着头,慢慢地向西北小山走去。
“有谁会了解你?有谁会了解你?”一边就向山脚的C君的坟前俯蹲下去了。“朋友,我的朋友,生命之绵延,究竟等待着什么呢?一个吞人的浪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渣滓一样的我了,被权威所鞭挞着前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自己含泪地念着。
午后的秋阳晒在背上很热,于是泪涔涔地滴到草叶上,又渗入到坟土中去了。
前天晚上父亲对我说:“你很有些暮景了!一个青年,竟这样憔悴,连背都驼了。”父亲的语气很凄凉。但我是呆站在惨淡的灯前,灯光是如青色的假面一样,照罩在我的脸上。寂静了一息,他接着说:“你今年正是二十五岁呀,正该是壮气凌人的时候。你自己知道么?你却带了一身的悲和痛,躲避在家里,负了百万债似的。什么心事呢?谁给你有委屈么?还是你怨你自己之不得志?”父亲是读熟一册《三国演义》的,接着他又要搬出“诸葛亮躬耕在卧龙山”的时候的故事来了。我无心听他,就趁着小妹妹的哭,勉强做着笑容去逗她玩了。父亲是忘记了当日昼后他对我问他要钱买邮票时的态度的,蹙着眉说:“两块钱买来又用完了?”——“父亲呀,邮票除出贴信以外是没有别的用处的。我也并没有多写空言信,一年来,因心境更恶劣,笔头也更懒了。虽有时是重要的邮件,不挂号也可以,而我总挂号了,但这能多费多少呢!”可是我没有将这话说出口来,说出来谁又会料到父亲的威权将使用到哪里为止呢?在我的家里,变故是颇难逆料的。何况那时母亲正从房里出来,十分疲倦地说:“晒着的谷,还待去翻一翻;你不翻,我不翻,还有谁翻呢?个〔个〕做客一样。”当时父亲即刻从眠椅上站起来,说:“你睡你睡,我去翻,我去翻。”父亲走到晒场,我也跟到晒场,父亲回到屋内,我又跟到屋内;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并没有向父亲说一句“让我来翻”。
我近来本有一个新的决定了,——新的生,同着新的死。
前年在N埠做小学教师,结果和校长大闹一场而被辞退。去年到P京读书,阳在P大学旁听,实则是跑马路与借钱。今年春夏,在沪在杭,一些没有事做,只在沪杭车道上,来回地瞎跑了几趟罢了。秋开始,病也开始,结果不能不还家乡了。初到家,给友人的信上这样说:“山村邱壑尚可玩,〔因〕为我是〔诗〕人,还可著作。”半月后,这么向友人说了:“家中嘈杂纠纷,不能读终一篇书,除吃药外,于我身毫无裨益。”近来呢,简直诅咒了:“万罪的家庭,万恶的家庭,他要我的性,他要我的命!”
母亲是爱我的,父亲也爱我,妻,更不用说了;此外哥哥妹妹,总之没有一个不爱我!几天前,母亲烧了一只鸡给我吃,我再三地要他们同坐在一张桌上,可是他们坐下了,却缩回他们向放在我的前面的鸡碗伸来的筷。母亲对妹妹说:“鸡二哥吃的,分了是不滋补的。”这证明他们之用了全力来爱我。可是我却并没有从这只鸡上得到一脔肉的补益,我反而一天天地更瘦了。因此,我想:“用了新的决定来冲破这牢笼的围范罢!”我要脱离家乡了。
密司东差人送给我一封信,我非常快乐。拆信时正在吃饭,就连饭也吃不下去了。父亲疑惑地一边吃着菜,一边问:“谁给你的?”一边又拿去了这个信封仔细地斜看着。我不能不撒谎了,“一位姓陈的。”“东缄”,这是发信者的简单的两个字,因此,也不能不叫父亲相信了,笑起来说,“陈字的耳朵写作一直,真是个性子粗鲁的人写的。”
(此处中断,有缺页,——编者按。)(5)
母亲流着泪,流着泪,人们个个默默地。哥哥到处去问菩萨,都是闷头,于是伏在香案前哭了。字测过了,课卜过了,都说侄儿之病难医。“因为生下就没有根,没有根是怎么会长寿呢?”但侄儿今年六岁了,现在是不思食,气息奄奄,眼也终日闭着。“这儿是太不中用了!”父亲叹息而流涕。
一边,我的二周的孩子,更身热的猛!“寒热病是不要紧的,”本来有人对我这样提议,“热是给他发的愈透愈好,假如这是生来第一次。”不是不懂事的妻,却又惊又急,因为已经四潮了。两手抱着,又不住地叫我倒茶给孩子喝,一杯了,又一杯,我竟在房内做茶房。
父亲终日不满意,母亲呢,“人老了,可以不要活,怕也怕煞!”常这样怨着。有时我不自然地劝了一句,却引起母亲更重地说,“怕也怕煞!假如你在外边,老鸦叫了一声,就想到你了,——好呢,还病着?但你哪里能知道!只说要向外跑。”当然,这由我不能体贴他老人家的意思,但家里病人之多,实在该诅咒了,有的患寒,有的患热,有的脚上患湿疮,有的背上发水泡,霍乱,痢疾,竟连佣人都个个在床上呻吟。医生一来就半天,老是吸着旱烟坐着;买药的人往来不住地跑。因此,两三只药罐,竟一天到晚哭泣了。(6)
妻抱子给我这么说:“他,你抱去罢,我呢,腰很酸,怕在今天了。”一个阳光红焰的早晨,她说的是关她怀孕十月的事。我不能不急忙将书册收起,接了孩子来,且逗他玩。母亲要给侄儿到五里路外的庙里去求药。妻说:“你请母亲不要去罢,我一定在今天了。”母亲走了,她急来,就没有方法的。于是我向母亲说明,一边请哥哥代去,一边母亲去叫产婆,因为还有别种的机宜。十一时,她产下了,产婆适来。人们忙乱着,拿纸,拿布,拿艾,拿姜,拿剪,拿带,——空气十分紧张起来,我莫名其妙地做了打旋的人众中之一主角。也因婴儿来的太速了,使什么都不及备。婴儿喊的十分厉害,她被落在极粗糙的毛纸上,胎盘,脐带,血,打成一团。房内温度可以穿袍子与马褂,婴儿的两臂颤抖着,痉挛着。我看了不忍就蹑足走出来;而人们又轻问着——雄呢?还是雌?好像在这两字上,就含着他或她的终身极异样的命运似的。我可不以为意,就随便的说出来了。妻早向我说过,“你家人是不喜欢养女的,也因你族没有一个好女儿,非寡妇即私通。你父亲是常常骂你妹妹的!”“哼,我可偏要寡妇或私通的做女儿。”我常似笑非笑的这样答。
经过一阵喧闹之后,家里的空气才稍稍平静。我是跑的十分疲乏了,坐在椅上,眼看天上,这样想,——我已有了生的经验了,经此以后可再不要生!(7)
白云经西飞东,我常要疑心飞不飞过我的头上?不是我的痴呆,被证明了。“仰头望天,真闲着呢!”家人讥笑的声音,不仅嫂嫂一个。虽然我是挂着养病的招牌,可是不能在我的身上寻出疮患来。“神经衰弱”,神经又怎么会衰弱呢?明明闲着玩罢了。“你的哥哥真忙呵,从正月初一日起到年满,没有一天安坐过。”一天,母亲对我这样说,而父亲接着疑问道:“一个时刻忙,却很高兴;一个闲着玩,反愁煞似的。”这时一位亲戚在旁边插嘴道:“读书是劳心者呀!”我不觉心头立刻凄楚起来,眼将滴下泪,又回避过了。
母亲常常收拾了这块破布,又收拾那块;整理了这个小箩,又整理那个。手浸在冷水中要颤抖,夜间在灯下缝补要出眼泪。常常说:“活不多久了!明年兄弟分分清,安息几年。”“还有小女儿呢?”父亲问。“送给陈家算了。”有时我不自量的也插进一句:“妹妹还得多读几年书。”而母亲的答复总是:“你在鼓上打盹!”近来,我很明白自己在鼓上打盹了,从父亲的怒骂里,从母亲疲乏后的唉息里,从家人的私语里,或纠葛与吵闹里,已真正认识了自己微末的影子——但已有新的决定了!(8)
“外面西北风这么大,向哪里来?”傍晚父亲问我,我不能回答,而那位在耕田叫怨的长工却代说道:“从西山上走下来呀,跑山过了。”态度几分骇异。但是父亲简短说:“你的药真白吃!”半晌又说:“你怎么会蓦生鸡一样。”我止不住滴下泪,幸天已暗,门角落后,会有谁见呢?
晚餐摆好了,我前去吃。席间,人们很少有话,竟连子侄辈都一声不响。我呢,低头眼看着饭碗,一粒一粒地向嘴角边送。“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吃饭呢?”自己总觉不出解答的理由。“呱呀,呱呀,”房内新生的小女叫了,我明白——忍耐!努力,我已有了新的决定了。
赤金的想念,至此已忘却。
一九二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