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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药心

那些真实而纯粹的人们,会带着属于自己的心生活在这个世界中。他们的言行举止,特殊爱好,甚至将来会去喜欢谁的选择,我更愿意相信那并非外界和时间塑造的,它们能够切割一个人的容貌和思想,然而灵魂深处,是连主人自己都未必发觉的,一株隐形植物的暗自生长。大家一起吮吸洁白又时而阴霾的思想,站在各自认为的暗处角落,推敲琐事。这样瞬间一旦被细密编织,甚至颜色和心情都过渡得像是水墨晕染般的自然了,就是我们经常会厌倦的生活。

作为有偏爱和厌倦之情的人,不管处于怎样的心情之中,无疑都是很幸运的。与这样真实的自己交谈,相守,是一件安全而又踏实的事情。我爱恋那种敢于袒露,撕出一切缺憾的事物。与那样的情绪交际,它将会提前告知你自己是否有害。而它们是这样的人,有些不修边幅地撒在处方中,然后交出自己的身体和性格,在划过喉咙的小段时间内,就能做到足够了解彼此了。我会在喝完中药后立即喝一些水,冲淡它们挂在喉咙上的心,即使内心清楚它们是善良的人,却还是希望只是瞬间的相处。那些类似从《诗经》中侧溢的名字,有一些柔软古典的听觉抚摸,却最终选择在人们没有视线和听觉的舌尖上留下名字,就像把字留给了盲人。最终只有时间能够证明,那是最安全和坦诚的方式了。

芒硝,一个在深秋中涤染过数次的名字,令我想象出某种苍茫绝望的境界——类似在人们和谐的心灵会晤中,无目的想要拆散宁静的人。单独一个“硝”,就从字里透出摧毁和征服的意味,摧毁却带有秋天的优柔寡断,毫无决断之意的神情,它寡断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为令人同情的凶手——“芒”通“盲”,又能解释为“茫”,不管是“盲硝”还是“茫硝”,都无法为单独的自己而活,它是字面上没有原则和情感的被利用者,因为失明以至于盲目伤害他人,当“硝”脱离前者而挺立于世的情形下,就更是一粒坚硬的智慧了,那智慧体现在它失去犹豫却依然自得满足的心,逐渐成为迷茫处事的尖酸语言,最悲哀在于,与之接触的人们无一不在那层名字下感到凉爽的诗性袭来,如沐秋风,这些断续的金色风,是手握冰刀的微笑,笑容一旦坚持到极限,就钻出细碎的针尖,企图勾出善意者皮肤上用笔精到的血蔷薇,被割伤的人们也无法为柔软的刺伤报复什么。当它们带着锋利的金色,躺在一汪墨汁的绵软下时,我的脑海中有一片禁忌之林的猩红色火光,溅出有关背叛、伪善和原谅的表情,给人以温暖和震撼。这两个字也许不该在一起,因为它们都是无辜的中立者,然而它们又似乎注定在一起,成为那更容易引发力量和争议的名字。

像是从随意安然的亭台楼阁中挤出这样一个有关诗卷和爱情的名字——重楼,这味药在我听来用字简洁,古朴亦端庄,撇去它的药性不谈,眼前却唯独端坐着一位清秀少妇模样的女子,她神色恬然,手中逗弄着一只红嘴白羽的鸟儿,并保持着某种极易入诗入画的动作——罥烟眉,清淡颦蹙,素衣轻纱藤蔓跃然,半遮半就朱唇似启,像是极力想要含住某种寂寥的情绪,却在时间的催促下瘫痪下自己佯装出的坚韧阵营——像多数古代女子都会历经的情绪一样,用那种不知源于怎样的希望,认定自己会再次盼归他。重楼,意象上容易被引进与障碍和阻隔有关的事物——我能称之为屏风,在丝织物或竹枝的平面上绘制出隐瞒交流障碍的图案,更易从忠贞和顺从的角度表明某个深闺的深意。从一方面说是这样的,即对一方形成压制和节制,压制来自外界,节制来自自身。为的是在世人的眼中素衣钟情,将古典的道德捏合到最为规范的程度。从更深的理解中讲,这味药是一个双向的限制,“重”取zhong的读音,以此见来,重楼者,非深院小巷、亭台楼阁也,若从古代女子的节操上说起,那似乎更像是一尊束缚活力和行动的石雕——我称之为石雕,是因为封建亦有它的文化支撑,原则所在,所以是被打磨和斟酌过的某种意识,具备了精致的特质。

是长江或大海的气质都不重要了吧,重要的是有一味药材取得了这样的名字——川芎。低调宁静的读音,在读音间引发波浪摩擦礁石的韵味,这本是它们的关系,却使得发出这样读音的人脑海留香——是来自山崖巨石缝隙处,苍茫浓郁的铅灰色中挺拔出的一抹粉色神韵,她矮小,也就不足以触碰苍穹,她蜷缩在泥土内的偏上方,更不足以探寻深处。这名字透露出的恰到好处的得过且过,心安自得的状态,颇有一种坐在柳树下喝乌龙茶的闲适感。比如,这名字能带给人们瞬间的怀疑“我在这里,没有一切,只有向往自由的心活着,那么是否还有必要为了其他的事情而抽身呢?”答案却是否定的。一个小巧的“芎”字,本以为能够轻松活跃在任何人的世界里,就像一曲鸟鸣能够占有山谷的意义,去舒展自由,却在一句“伏清白以死直兮”的低吟前卡住了,迟疑了。在没有政治幻想的轻松下,凝视这味药的名字无疑是奇异的事,好像能从中衍生出山谷和鸟雀的影子,然而,它们不得不在一个“过分强调自我”反面事例下,蹲下来,变成蓝天,山谷,那些只在潜意识中的种种。

还有当归,知母,似乎天生就该被熬成一碗的连体儿。从它们的名字中浮出一双朦胧,疲倦的眼睛,隔着蜡烛依稀能够证实眼睛所处背景——白发与白色棉线的交织画面,从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中钻出哽咽和祝福,当归,知母——从上古的嘴唇间迸发的名字,甚至有些美丽到荒凉的境界,有让人不忍解读的慈祥,居然在诗中寻得了灵魂寄托——“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它们从此安住,挣脱了诗意到疲倦惺忪的身体,成为赞颂母爱者。这是汉语与中药之间存在的某种微妙而又复杂的缘分,一方是文字,一方是味道,却被古人留有余味的抒情,留到今日,留到时间能被忽视的境地,朝苍茫或鲜嫩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