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完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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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厮守

今天报纸报道了杨绛奶奶百岁生日的事情。当然,报道生日这件事不会是她的本意。她的人就像她的文字和思想一样,沉淀而低调,暗含许多时间语言。在此,我真心希望她健在的日子越久越好,这个时代需要执著和朴素的文字,需要踏实做文艺的人,而这样一个老人就再完美不过了。她写了很多不亚于钱钟书老师的著作,不管是数量还是高度,我认为,都是能够比肩并论的。

但她自始至终都强调,媒体尽可能少地提及她,将更多的笔墨和版面用于解读钟书老师,那逝去的伴侣的毕生论著和人格。同样的,漫长岁月中,她也在坚持做同一件事——整理钟书老师的笔记,在整理中钻进昔日的相守中,暖一暖身子,想一想和他在牛津在北平在上海的老宅做过的许多。做这些事情,需要异常平静和忠诚的心,需要格外的忍耐和节制,需要百般的锤炼和隐藏。

我始终不敢想象,时间将一个带给自己完整触觉的人蓦然抽走的感觉,即使历经爷爷的去世,但那时还小,在梦里询问过,没有泪水,只有费解的情绪——我始终相信他是能痊愈的,他在床上,呼吸急促——但无疑还有呼吸,那就是一切我们不能放弃的理由,那是爷爷在求生。他没有直接告诉我,只给我一个模糊的病态,妈妈说一周前爷爷还吃完一碗过桥米线,所以我始终坚信治愈。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怎么忍心将一个还有意识还有食欲的老人带走?这个老人被抽走后的偌大位子拿什么来填充?填充后的生活又是否踏实?

他去世后的“住所”我从未清扫,具体安置在哪里也不清楚,大人们在有意识地让我避免接触死亡。类似的事情、颜色、情绪、氛围,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于是真的细致地避免了它,却在心中站立起一个巨大而无助的好奇——它是死亡。

爷爷本是我想极力隐藏的部分,他不在我的想象之内文字之内,也从未像通灵者信奉的那样——进入梦中,爷爷让我的生活从未离去真实半步。他死去了就是死去了,而我保留他就是保留了他——为什么要说出来。

然而,杨绛奶奶安静地微笑,就难免让我想起身边的老人。有一条透明但结实的玻璃隧道,让他们在某种契机下融合了,风用不同的轻重划过健在和逝去的人拥有的世界位子上。有时,死亡和生存是会对吻的。

报道同时配有她的照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照片是选自《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的。她有很深的皱纹和棕色的老年斑,在真诚的微笑。目睹她,有瞬息时间袭来的真实感和乐观夹杂心酸的情绪——您是否时常想起逝去的人事,正如您手头整理的篇幅所表现的在意一样?钱媛和钟书老师站在很远却很清晰的地方,能够望见您的所做,却无法和您对话——真是遗憾又难受的隔阂。也许眼花是无法避免的时间代价,您无法清楚地得知他们——此时在做什么,又站在何处,是否认识了新的朋友,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用冰冷结实的身体压在意识内,也能从中听闻夏天的蝉鸣,麻雀歌唱,下雨和风的呼吸,也分四季和等待。

时间明明淡下来了,泪水已经凝成平静的心跳了,变得足够从容和理性,就只剩消耗。您是在厮守吗——在做只有这个世界才能落实的事情。真诚的,我羡慕您这样的老人,但心酸比羡慕更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