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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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燃烧的麦地(一)

“罗大虎,你快走呀!”

哥哥的一个同学回头喊了一声,几乎是小跑着向松陵材奔去了。

心事重重的哥哥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走在两边的莽麦地夹出的小路上。

麦子种上了。坡地里的莽麦还没有收割。发红的葬麦跟火一样燃烧着。豆子地也没有翻犁,枯黄的豆叶在残秋的老风中相互追逐着,衰败的景象好像是从村子后面开始枯瘦的北山上流下来的,流向了田野,流进了人的眼目。中学里的中午学放得很晚,学生们到了这个时候,早已饿极了,他们恨不能一脚踏进村子,跨进厨房,抓起一块高粱面粗粗就啃。哥哥虽然是饥肠辘辘,可他不愿意急着回家去。哥哥和我一样,不愿意面对父亲,面对他那发黄、憔悴、茫然的脸庞。哥哥和我一样,对父亲不抱多大的希望,只希望父亲能像别人的父亲一样,脸是脸,鼻子是鼻子,面部能够表露出喜、怒、哀、乐来,父亲表情木然,脸庞简直像冬天的土地一样黯淡无光。可父亲整天整天不说话,他靠住门或者墙壁而蹲,吃毕饭之后,将空碗放在脚跟前,一双眼睛呆呆地看住一个地方。我能看得出,父亲对人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毫无兴趣了。

母亲依旧住在外祖父家里,父亲没有再去叫她回来。

父亲最后一次去叫母亲是在那天收了晌午工以后。父亲没有吃午饭,他趁吃午饭到下午出工的间隙,向朱家庄赶。父亲到朱家庄的时候,外祖父一家正在吃午饭,他们谁也没给父亲让饭吃,连一口水也没给父亲端。父亲依旧靠着房子门蹲下来,埋下头,等他们吃毕饭。

父亲大概肚子很饿了,他仿佛是自言自语:我还没有吃饭哩。外祖父一听,端着自己吃毕了的空碗进了厨房,他吕了一碗面汤,顺手从猪食盆旁边的围栏中抓了一把猪糠放进了碗里,他将和着猪糠的面汤递给了父亲。父亲一看,手没有接就站起来了,他干笑一声,狠狠地腕了外祖父一眼,接过碗,将碗里的猪食盖头给外祖父泼去了。外祖父大叫一声,摇着头,还没有来得及揩擦脸上的污秽物,父亲已走了,父亲颤悠悠地走出了朱家的院门。一上路,他又自言自语了:你们才是猪,你们才是牲口,你们,你们……

我猜测,假如父亲死了,母亲会不会从娘家回来呢?我在作一种假设。

我的回答是:会的,肯定会回来的。

给母亲报丧的将是伯父罗世堂。父亲用他的死唤醒了伯父。在去朱家庄的路上,伯父一路走一路流眼泪,他痛心地检讨自己,把父亲的死和自己的不义联系起来看,是谁将父亲置于死地的?这是和我罗世堂分不开的。伯父盲目地把责任向自己身上揽。伯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朱家庄时他步履蹒跚了,他以为走错了方向,见了朱家庄人就问,朱家庄在哪搭?朱家庄人以为他是个神经错乱者。母亲一看,伯父来了,吃惊不小。她不好张口问伯父来干什么。伯父接过外祖父递给的烟锅只顾吃烟,什么也不说。母亲看了看伯父,略略有点吃惊:

你?你怎么来了?伯父一口烟没咂完,牛一样干嚎了。母亲很惊诧,这是咋回事?伯父放下烟锅,含泪说道“大虎他爹,他,他没了。”“咋没的?”母亲立时脸色煞白。“他上了吊。”母亲一听,哇地哭了。外祖父说,你哭啥哭?死了就死了,他还把你没害够吗?外祖父没有说地主分子死有余辜的话,这话留给卫明哲和史天才他们去说吧。母亲要跟伯父一同回松陵材。外祖父说,仙娥,你就想清楚,这次回去,你就别再来朱家庄了。母亲说,不来就不来。外祖母说,仙娥要回去,就叫她回去吧。

外祖母给伯父说,你先走吧,仙娥不能这样就进门的,她得扯二尺纱巾把头罩一罩。伯父一听,外祖母的话也有道理,就先回去了。

母亲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穿上了老衣,被停放在棺材盖上。母亲被伯母搀着进了房间。母亲刚一跨进门槛就挣脱了伯母,向父亲的遗体扑去了,她扑到父亲跟前,大叫一声:虎儿他爸呀!还未哭出声,就昏厥了。7天以后,安葬父亲的那天,母亲的头发全白了。

在凄凉的秋风中,母亲的白发飘动,她坐在父亲的坟头,一边揩眼泪一边诉说:你把我一个撂下,叫我怎么活呀?你这么一走,我就越活得不是人了,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你咋不知道我呢?我人在朱家吃,心在松陵村。咱是十几年的夫妻了,我咋能丢下你不管呢?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等我回来吗?唉咳咳咳……母亲的哭声雪花一样在坟地上空飘动着。

在罗二龙的想象中,父亲的死,将使伯父和母亲内疚、沉痛和悔恨,将使伯父和母亲的良心再现,善性再现。

村庄越来越清晰。家园越来越近了。

哥哥抬眼一看,他的面前站着的是许芳莲。他一怔,似乎许芳莲是从莽麦地里钻出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许芳莲那张脸笑盈盈的如同成熟了的莽麦一样,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哥哥,哥哥大胆地看着她。自从许芳莲给他送了钢笔以后,他有了接近许芳莲的愿望。他虽然不能对自己的那种感情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他喜欢上了这个女人,这个可以做大姐姐的女人。这种感情像亮光一样把哥哥的内心照亮了,但他又不能不畏怯那亮光,害怕那亮光。他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样理智,他对许芳莲的戒备和对卫明哲的戒备是一样的。哥哥的阶级意识是人们给他灌输的,他不能不正视,他和许芳莲不是一个阶级。哥哥的“阶级”意识很强烈。哥哥站了一瞬间,想走过去。茂密的莽麦从两边地里拢过来把一条小路咬得很窄很窄了,哥哥紧擦着许芳莲一脚迈出去,那只脚正好踩在了莽麦地里,他不忍心踩倒成熟了的莽麦,又收回了脚,站在了路上。他又看了一眼许芳莲,希望她能侧过身子给他让开道儿,让他过去。许芳莲站着没有动。许芳莲不是专门来这条路上等哥哥的,是卫明哲约她出来走走的,她在村外等了他好大一会儿,也没等到他,就独自一人在田间小路上走动。

“我啥也没看见。”哥哥垂下眼说。

“你胡说啥呀?你?”

“真的没看见。”

“你还记着那件事?”

“记着。”

哥哥是实话实说。要他忘记是不可能的事情,正因为那件事,他曾经失明过。他怎么会忘记呢?他不知道许芳莲拦住他要干什么,他最担心的是工作组长老卫叫他再一次瞎了眼睛。他读到了初中,不能再一次失明了。失明就等于他的失学。他不能失学,他喜欢读书,他要读书。

“我对谁也没说过的,不信?你们去调查。”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好不好?”

“好。”

“忘记它,行不行?”

“不行。”

“咋?还想永远记着它?”

“是的。”

“忘记。我叫你忘记。”

许芳莲的口气和卫明哲命令他失明的口气差不多。哥哥喻着眼泪说:

“我忘记。你放我走。”

“这才像罗大虎说的话。”

许芳莲笑了。

“谁拦你了?你走吧。”

许芳莲侧过身子,哥哥没有看她,哥哥从许芳莲眼皮底下往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