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位“世界级学者”波尔蒂略坐在小溪边。神情呆滞,全身泥水。撕破的衣服上还沾有几片血迹,很远就能看得清。触目惊心。或许是太累了,看到廖铮突然出现,他也只是愣了一下,又低下头去。不仅往日风彩不再,就是身材也显得矮小了许多。
由于在心目中一直将他视为“敌方”,廖铮立刻止步。看到周围再没有别人,才慢慢走过去。仿佛波尔蒂略是一只打盹的老虎。不过,走到近前她终于发现,这位“世界第一探险家”正象病猫一样,挥身打着哆嗦。更象是被抽掉了精神上的脊椎,瘫痪般地坐着。
“怎么,你受伤了?”廖铮疑惑地问道。
“不是我的血,是科斯塔基诺夫的。”
“怎么,他……”
波尔蒂略用手在脖子上一抹。这个动作把廖铮吓了一跳。“死了?被暗杀?”
虽然身处矛盾焦点,又置身在充满敌意的人群里,但廖铮此时才真切地感受到来自人类的死亡威胁。在从前的探险生涯里,她不是没有面对死神,但那毕竟都是大自然派来的。
“是谁?”
“还能有谁?”像是突然充了电,波尔蒂略拨地而走,怒容满面。“还有谁,那些土著!生番!蛮子!原始人!我错了,不应该和他们作交易。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胡来!”
稍停一会儿,波尔蒂略气息平稳了,才把事情经过说出来。原来,波尔蒂略虽然是这场戏的幕后导演之一,但他只愿意安排些“文戏”,试图以巧取胜,蒙混天下。毕竟他将来还要回到西方社会里生活,不可能把事作绝。
身为神圣后裔党的核心层,塞克瓦蒂也知道首领在遗址中造假一事。不过,博阿伊向他传达这个秘密时解释说,正是因为遗址残缺不全,为了让世界舆论更快接受姆文明后裔之说,才安排了这种伪造活动。至于那几个初次朝拜圣地的年轻党员,更是不明就里。
所以,塞克瓦蒂这个狂热的信徒便把保护伪造秘密当成自己的第一要务。而这里惟一能够发现秘密的只有廖铮。慢慢地,塞克瓦蒂就起了凶意。他知道波尔蒂略不可能同意自己的狠招,便背着他对自己的部下说,廖铮嫉妒巴布亚人文明之久远,肯定会在遗址群里进行破坏。必须除掉她,以保护圣地不被沾污。头脑简单的一众青年立刻接受他的命令。波尔蒂略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一计划,大吃一惊。此事一旦泄露,等着他的就不再是身败名裂,还有法律惩处。于是他便想和远在首都的博阿伊联系。不料,这个塞克瓦蒂狂热至极,甚至怕首领阻止自己的计划,干脆越权自任,偷去波尔蒂略的卫星电话,让他成了聋子和哑巴。
自然,在今天早上,发现廖铮失踪以前,塞克瓦蒂还没敢最后下决心。毕竟杀人是需要考虑的事情。一发现廖铮失踪,几个主要人物当下就猜了出来,她一定已经发现了伪造文物的秘密。科斯塔基诺夫在几天的旅程中,从廖铮那里学到了很多,触动很大。他立刻质问波尔蒂略,是否有果然有伪造一事?对于一旁的塞克瓦蒂来说,这种质问是动摇他精神支柱的一击。激愤之下竟然带人大打出手。可怜那科斯塔基诺夫毫无防备,便就此被误杀在离家万里的荒山野岭中。
塞克瓦蒂虽然年轻气盛,但总还是知道好歹,明白自己已经把事情办砸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只有找到廖铮,按先前设想让她死在雨林里,才好向博阿伊交待。毕竟这里已经没有外人,而先前走掉的那些外国来客,都能够证明独自在雨林里行走有多少大的风险。廖铮无论死于食人鱼、鳄鱼、蛇咬或者蜂蛰,都不会有人怀疑。
至于波尔蒂略,双方现在已经不处在一条战线上。但塞克瓦蒂犹豫再三,不便对他下手,于是便带着部下去追赶廖铮。任这个“世界第一探险家”自生自灭了。波尔蒂略知道,事情有八成会败露,自己玩了一多半的游戏也玩不下去了。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必须逃回“文明世界”,洗清自己。
“我们西班牙人说,骗人是智慧,骗自己是愚蠢。这些食人生番,真得很愚蠢。”本来就和廖铮心照不宣,波尔蒂略现在更不在意表白自己的造假本相程。
“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廖铮知道此时逃亡要紧,其它事都不必追究。
“唔……我……你们。”一席话竟然把波尔蒂略问住了。是啊,现在想一想,除了博阿伊,这个靠不住的政客外,他在这个国家里竟然根本就没有朋友。现在,他不知道那个政客的想法,根本不敢找他。几天前众星捧月般的场面,竟然是那么虚幻和遥远。
“跟我们走吧。我们知道去哪里。”廖铮友好地说道。
“多多感谢,你们要去……”
“抱歉,到时候会告诉你。”毕竟不能信任这个人,廖铮要给自己留上一手。波尔蒂略也不再追问。他现在什么设备都没有。即使塞克瓦蒂不对付自己,也很难保证自己走得出雨林,只好把自己交到廖铮手上。
一行三人走到下午,实在倦极,看到没有追兵,就停下来休息。波尔蒂略精神恢复了一些,便施展起探险家的真本领,提起一根树枝,竟然在小溪里连连插中几尾小鱼。此时虽然雨已经停了,但没有干柴。廖铮就把鱼开膛去胆,洗净剔骨,和波尔蒂略生吃起来!施蒂纳没想到,这两个世界名人竟然毫不费力就能吃下生鱼。他犹豫再三,才试着吃了两小口鱼。
“遗址里面有哪些伪造品?”廖铮边吃边问。一方面心灰意冷,一方面有求于人,波尔蒂略也不再掩饰,讲出了伪造品的名称。兽雕人像各有几件,都是他那本“专著”中最关键论据。
“都是我去设计图案,博阿伊找人雕刻。他熟悉这里的情况。”
“你是说,雕刻的事不由你出面?”
“是的。我们有协议,我设计,他找人做。我不得询问其中的情况。”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要雕刻新石器时代的雕像,有多大的难度?这不是伪造凡高的画那么简单。”
“是呀。”波尔蒂略似乎来了精神。“这也是我希望解开的一个谜。全世界有许多远古石材建筑,考古学界一直没有抽清它们兴建的方式。因为那种技术灭绝太久了。现在要找到不使用金属工具,却能加工石材的匠人,比找个软件工程师难得多。”
只有这个时刻,波尔蒂略才稍稍象个学者,或者说,早年作学者的兴趣多少还保留着一些。这不仅又使廖铮想到了一个徘徊在心头很久的疑问。
“何塞先生。恕我直言。我无法理解你的思想状态。我想,除了在这个遗址里,你以前的著作中也经常存在这种疑问。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你为什么要造假?单纯是为了名声吗?似乎又不象。”
“哈哈,学术著作?你不要客气了。”波尔蒂略大笑不止。“我从未写过什么学术著作。我只写作娱乐品,高档次的娱乐品,骗骗那些自以为是的读者。”
听到波尔蒂略如此描述,廖铮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本来以为两个人会就真理问题有一番争论的。结果波尔蒂略根本就不理睬什么真与伪。她只好听对方倾诉自己的想法。
“我从不写什么学术著作。谁需要学术著作?现在不是几百年前的黑暗时代,人们浸泡在科学成果的海洋里。用一个经济学术语讲,就是边际效用递减。现在,科学在人们心目中只是媒体提供的一些谈资。哦?探测器上了火星吗?又发明了一种药物吗?有人要搞克隆人吗?有趣。不过,失业率提高,股市下跌,这些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体育比赛,歌星演唱,这些不是更有趣的娱乐吗?科学算个什么呢?哼。所以,我从不搞什么科学研究,只创造消遣娱乐作品。”
“但是,你也经常象现在这样,深入到荒山野岭去探险啊。和那结在书房里,剪刀加糨糊制造这种娱乐品的人不一样。”
“是呀。所以我的娱乐品才远远压倒了他们呀。”波尔蒂略颇有几分自豪。“我这么刻苦用功,才保证了我那些胡说八道,有极高的审美价值,有最大的原创价值。你没有看到那些人对我是什么态度吗?他们怎么能不崇拜我。他们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什么见识都没有!”
忽然接触到一颗玩世不恭的心灵,廖铮很是震惊,也很好奇。“那么,你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去追求真理吗?”
或许是吃了些东西,或许是双方关系融洽了一些。波尔蒂略说话也主动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廖铮的问题,反而说道:“我对你不了解,但多少研究过你,知道一些你的经历。你这么尊重那些什么学者,我想主要因为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受的是典型的文人教育。文人在学者面前总要低上一头。这个规律在全世界都一样,我想,你们中国也不会例外吧。”
不知是否说到了自己的内心,廖铮心里一震。她无法反驳,只好听下去。
“但我是从那个圈子里出来的,我知道所谓学者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群自命不凡,而又毫无价值的人。比如说,我的一个朋友,所谓的是汉学家,他花了大半生时间,研究你们先秦时代的音乐思想!注意,只是音乐思想,还不意味着他能亲自弹奏那些古代乐器。他的论文发表在欧洲汉学家的专业刊物上,每期发行数百份。在你们中国,有多少人想要知道什么先秦的音乐思想吗?世界上有多少人想要知道吗?没有!但他是学者,靠这种毫无价值的研究,他可以搞到经费,拿到学术头衔!人们看到他们那些成果,只会怪自己懂得少,绝不敢说他们的研究没价值!”
波尔蒂略激动起来,差点被一只鱼刺卡到。咳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如果用经济学术语评论科学。那么在伽利略、列文虎克、摩尔根那个时代,科学对整个社会是出超!那些人花自己的私房钱满足自己的研究兴趣,同时还能够给社会带来好处。社会沾了科学的光。现在完全是入超。今天这批学者们,他们把前辈的照片贴在墙上,宣称自己是他们的后代,然后大把大把向社会要钱,搞些毫无意义的所谓研究。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是的,我写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不把它们当学问。我当它们是娱乐,无害的娱乐!它们不会用来生产致死的药物,不会用来生产容易倒塌的建筑材料,不会用来生产有缺陷的车辆和飞机。它们无非就是麻醉心灵的娱乐品。”
“可在这个国家不同。”离开了神圣后裔的势力范围,又多少进入到波尔蒂略的内心,廖铮也不再需要掩饰自己:“你的著作建立一个错误的历史观,影响了到巴新人民的生活。西方读者把姆大陆当成趣闻。巴新人民则要面对这个事实。”
“错误的历史观?你说错误的历史观。那么好,让咱们来告诉他们真相:巴新是世界上最贫困最落后的国家之一。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个国家。那些偶尔听过这个名字的人里,百分之九十九不能在地图上正确地找到它。这个真相对他们有价值吗?什么是真理?一百年后我们现在的每个人都会死去,这就是最大的真理。但这类真理比起我的娱乐品更有价值吗?”
“何塞先生,你是否在学术生涯上有过挫折?”廖铮话锋陡转。剑走偏锋,这是她惯用的辩论技巧。“才令你如此愤世嫉俗?”
果然,波尔蒂略有十秒钟没有说话。对于他这么健谈的人来说,这是很长的间隔了。当他再开口时,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些事不必再谈。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把科学当成神圣的事情了。科学曾经神圣过,现在不过是一种职业罢了。而且,还是一种收入不高的冷门职业。我喜欢我现在的选择。游山玩水,到处受人崇拜。唉,只是……”
廖铮也知道,他这个创造伪科学娱乐品的职业,恐怕就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