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灵写意(一生必读名家精品)
6061400000049

第49章 发现父亲

〔美国〕安德森

人常说,父亲感觉自己无力做的事,会让儿子去做。其实,要我说,反过来也一样,孩子也希望从父亲那儿获得点特别的东西。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希望父亲是个骄傲、沉默寡言并富有威严的人。当我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时,他刚好沿着街走过,我希望我会有一种骄傲涌上心头,“他来了,那是我父亲。”

可他不是我心目中那样的人,他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个时候,在我看来,他总要出出风头。比方说,我们镇上有人要表演什么的话。他们总是要表演,药剂师,店员,兽医,还有一大群妇女和姑娘都爱观看。父亲一定会想方设法扮演一个喜剧角色。要是演一部反映南北战争的戏,父亲会扮演一名滑稽可笑的爱尔兰士兵。他们认为他很风趣,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他糟糕透了。我不明白母亲怎么受得了,她甚至还和别人一起开怀太笑。我也许会笑的,倘若那不是我的父亲。

在独立日或阵亡将士纪念日的游行庆典中,也肯定少不了他,就在最前面。扮作格兰特元帅或其他什么人,坐在一匹从马房里租来的马上。

他一点也不会骑,从马鞍上跌落下来,每个人都嘘着笑着,可他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洋洋得意。我记得,有一次他在大街上做了件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和其他孩子正在一起玩,他们都朝他嚷着叫着,他也回应着,似乎和他们一样开心。我奔进几家商店后的小弄堂,躲在长老会教堂的屋檐下,大哭了一场。

晚上,有时候,我都上床了,父亲回到家里,容光焕发,还带回几个人来。他从不独自呆着。在他破产之前,他曾经营过几家马具店,店里总是有一大群无所事事的人在闲荡。为此,他赊账赊得太多了。他居然没有办法拒绝别人,我觉得他是个傻瓜。我开始有点恨他。

当然,我明白是什么吸引了他们。因为我们小镇的生活,如其他所有的小镇一样,有时极其无聊乏味。而他却令小镇生活生色。他能编故事,能让他们笑,甚至能让他们唱歌。

如果那帮人不到我家里来,就会到外面去。倘若在晚上,他们就到小溪边绿草茵茵的地方。他们在那儿煮食物,喝啤酒,围坐在一起聆听他讲故事……

我躺在楼上,就在门廊的是层,父亲则在那儿津津乐道于他的那些传奇故事。他的很多故事是有关南北战争的。听他说起来,好像每一场战争,他都参加了。他认识格兰特、谢尔曼、谢里丹东,以及不为我所知的很多其他人。他曾与格兰特将军亲密无间,所以格兰特将军挥师东向去接管军队时,他带着父亲同行……

这只是父亲所说的那种事的其中一种。当然那些人也知道他在说谎,但他们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开心。

当我们破产时,家里一无所有。你想他会给家里带点什么吗?他才不会呢。要是屋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了,他就去附近的农场作客。

他们都要他去。有时候他一去就几个星期不归,妈妈只好做工挣钱来养活我们。然后他就会带着点东西回家,比方说,一只火腿什么的。他是从他的农场主朋友那里弄来的。他“啪”地一声将火腿扔在厨房的桌子上。“我发誓我是去为孩子们找吃的去了。”他会这么说。而母亲则会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他,只字不提他一连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离家不归,而且没留给家里一分钱买食物。

但是,我心中常常充满着悲苦,有时我希望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甚至愿意编造出另一个男人做我的父亲。为了保护母亲的声誉,我会编造出一些因某种说不清的原因而秘密结婚的故事。就像某个人,比方说一名铁路公司的经理或国会议员和母亲结了婚。他原以为他的妻子早死了,但结果却没有。

于是,他们不得已分了手,但我却照样出生了。我不是我父亲真正的儿子。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位非常尊贵、非常出色的人,他才是我的父亲。后来,我甚至有点儿相信自己的奇思异想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他离家两三个星期后回家来。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在厨房的桌子边看书。

外面一直在下雨,他浑身湿透了。他坐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我看见他脸上笼罩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戚,我吓坏了。

他坐了一会儿,衣服还在滴水。然后站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

我站了起来,和他一起走出了屋子。我心中满是迷惑,但并不害怕。我们沿着通向山谷的一条泥泞小路走着。那山谷离我们镇子约一里路,用肥有个池塘。我们默默地走着。那个一向夸夸其谈的人却静默着。

那个池塘相当大,大雨如注,伴着电闪雷鸣。我们走到杂草丛生的池边。父亲开口说话了,雨夜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把衣服脱下。”他说道。我迷惑不解地开始脱衣服。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我看到他已脱下衣服。

我们赤条条地跳进了池塘。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了。也许是因为我太害怕,也许是被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所攫住,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在那个晚上以前,父亲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他现在要做什么?”我不禁自问。我游泳游得不好。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向着黑暗奋力划去。

他肩膀宽阔,游得强健有力。黑暗中,我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的运动。我们游到池塘对岸,然后又游回到我们放衣服的地方。雨还在下,风呼呼吹着。有时候,父亲改为仰泳。这时,他就把我的手放在他大而有力的掌上,搭稳,好让我可以一直依靠在他肩上。一道闪电划过,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脸。

那是张和我早些时候在厨房里看到的一样的脸,充满着悲戚。在那一瞬间,他的脸倏然闪过,然后又是黑暗、又是风雨。在我内心,升腾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那是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很奇特,似乎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仿佛突然间脱离了原先的我,脱离了那个学童的世界,那个以父亲为耻的世界。

他与我血脉相连,骨肉情深。他是位强壮的游泳健将。而我只是黑暗中依恋着他的孩子。我们默默地游着,无声地套上湿衣服,然后回家。

厨房里依然亮着灯。我们走进去,衣服上还滴着水。母亲在那儿,微微笑着。我记得她把我们叫做两个“男孩子”。

“你们两个男孩子干什么去了?”她问道。父亲没做声。他以沉默开始和我度过了一个晚上,又以沉默结束。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然后走了。我以为,他是带着一种全新而奇异的尊严走出了房间。

我爬上通向我房间的楼梯,在黑暗中解下衣服,上了床。我睡不着,也不想睡。平生第一次,我毫不含糊地确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他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就像我今后要做的人一样。黑暗中,我或许悄悄笑了。要是我确实笑了的话,那是因为我明白了我再也不想拥有另一个父亲了。

(杨帼夫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