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杰弗里斯
黑乌鸦,黄橡叶,树下睡着一个小男孩。他把头枕在树干边凸起的根块上,脚伸向已装满一半橡果的小包或小袋。酣睡间,他额头紧锁——展不开的皱纹像橡树皮上的裂痕。除此之外,他的容貌既不讨人喜欢,也不令人生厌,是一群贫苦人家孩子中普普通通的一个。紧蹙的怒眉是唯一不同于他人的特征——就像被防滑钉踩过留下凹痕的一枚硬币,凭这个印记才能把它从二十个完全相同的硬币中区分出来。他的衣服不比麻布片好多少,但缝补洗刷得干净整洁。谁都会说:“家境不好,但照料还挺仔细。”哪个好心人也许会在他紧捏的小手中塞进三便士,然后发一声叹息。但即使得了钱,他那幼嫩额头上铁箍般紧锁的双眉也不会舒展开来。呱!呱!
在累累橡果中间嬉戏雀跃的乌鸦是世界上最快乐的造物。不光因为有得吃,这欢乐也来自找寻果实:它们拍打着翅膀飞上树梢,轻快地从一根枝条跳到另一根,侧身行至枝桠的最边缘。当一只乌鸦掉落的橡果噼噼啪啪从一根根树枝上弹落下来时,会引起伙伴们一阵咯咯暗笑。在这一片丰硕之中,它们没有必要争吵斗殴,没有理由大动干戈。
但它们可以为成功而夸耀,扯开最大嗓门大吹大擂。哪只鸟要是找到一粒好果实,就会像觅得了稀世珍宝,衔着它飞往一块空旷地。随后传来一片呱呱声。
树上发生这一切时,孩子正在树下睡觉。一只歌鸫从树篱中探出头来;矮草丛中蜜蜂仍在嗡嗡低吟——它们永远是太阳的崇拜者。阳光灿灿,洒在头顶上乌鸦漆黑的羽毛上;洒在点缀着山柳菊、牛角花和黄叶的青草地,像水面荡起的涟漪。橡树立在两道树篱构成的角落附近。树篱接角口,有一个长满荆棘的窄小缺口。此时,一位腰背挺直的老妇人正走过缺口,肩上扛着柴捆,手提一根结实的烧火棍。她一身整洁,拿劳动妇女来说也算得上穿着体面。她面色严峻,带着比大多数她那一类人优越而又难以说清的气质。她那昂头挺胸的身姿多少表明了这一点,她的嘴唇显出坚毅,一双蓝眼睛看人从不斜视。然而,这些特征所烘托的效果,也许比不上她自觉的正义感。宗教信仰使她凌驾于他人之上。我敢肯定她的信仰绝对名副其实。她甚至愿意带着那张严厉的面孔,穿着这身布衣衫舍身殉教。
她从树篱中间穿过后,将柴捆堵在缺口处。她朝田间走了几步,然后折回向孩子走来,把他拦在她和角落之间。呱!乌鸦叫道:呱!呱!
啪,啪,叭!烧火棍朝睡着的孩子打去,重重的棍击足以打断孩子的骨头。没有瞬间迷朦苏醒的过程,没有一声哭喊,孩子像一件突然脱手的器具,径直窜向树篱角落的缺口。柴捆挡住了去路。他挪开柴捆的时候,老妇人又一次得手,啪,啪。他蜷着身子从她身边逃窜时,结结实实又挨了最后一下,抽在他的两条腿上。他像一阵旋风,跑开时顺手捡起了那袋橡果,扔上土冈。橡果滚滚落下,消失在水塘中——足足可卖一先令的东西没了。他没来得及拿帽子,穿过田野,越过土冈,便无影无踪了。老妇人并不想抓住他,先前的经验告诉她这样做毫无用处,可能只会自己摔倒。这柴捆扛了四分之一英里路,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使老太太两次得手,狠狠治了他一下。
世界上没有再坏的孩子了:这个坏蛋已不可救药。他是她的外孙——至少是她女儿的孩子,因为他是个非婚子。男人是酒鬼,姑娘死了,据说是活活饿死的。外婆收留了孩子,如今他已十多岁了。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她一直按她的理解尽心尽职。在她的农舍里,一周举行两次祷告会。她在他们中间大声作祈祷,是这个宗教小团体的主要成员。榜样、规诫和棍棒都改变不了这个男孩的心。久而久之,她不再因为一时的某种怒气,而出于习惯要揍他一顿,就像汲水灌壶一样,已成为家常事了。父亲为何不加干涉?因为他一干涉,就必须领养孩子——每星期得损失好几先令啤酒钱在连着农舍的园子里有一间带挂锁的小屋,用来存放农产品或木柴。一天早晨一顿痛打后,她把孩子关进小屋锁上了,一天不给吃东西。毫无用处,他像以前一样难以教化。
一条横穿田野的小道从农舍边经过。每星期天,经过这里去教堂的人都可以从窗前看到孩子坐在外婆那本打开的《圣经》前。他必须在那儿坐着,门锁着,在棍子的威胁下学习那页经文。“不错,”老太太说,“他是不识字,但我也要叫他看着这本书。”
一顿打接着又一顿,直到有一天,孩子被差去二三里外办件小事。
这回他居然破天荒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夜里他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回,又是一天还是如此。显然他很可能逃走了。没有人想到去找找他的踪迹,或沿着他必须经过的那条小道去寻找。小道穿过一条铁轨,一条运河和几条溪流。他逃跑了,可能在其他地方落了脚。正值美丽的夏季,在外头过一个礼拜也伤害不了他。有一个商人在运河边田里办事,觉得他确实在水中看到了什么,但不想惹麻烦,也的确不知道有人失踪了。很可能是一条死狗;于是他转过身,继续前去看那头他打算买下的奶牛。一条船从这里经过,嘴里叼着烟斗的女舵手看见有东西翻滚了一下,船身驶过后,在船舵下浮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什么,但她想早点到达码头,上岸去喝一大杯啤酒。捞起来有什么用?没有奖励,只会弄脏甲板——“加速,尼达!”船继续前行,在浅水处翻起泥浆。激起的浪花冲上两岸的水草地,而黑水鸡躲进了菖蒲簇中,直到驳船远去。
后来,一个沿着纤道行走的劳工看到了“它”,并将它拖出水中,同时也捞出一根细细的梣树幼枝,带着线和钩子,钩上的蚯蚓还在。死去的孩子如此乐意去干那份差使,原来这就是原因所在。他想在“河”里钓鱼,他把运河叫作河。当脚下一滑跌人水中时,钓线不知怎地缠住了他的手脚。不然他很可能爬上岸来,因为水并不深。这就是他的归宿;也没有人再想起他。人们把射杀的乌鸦吊起来吓唬鸟雀,谁会为死乌鸦感到悲伤?这个孩于曾被人谈起过,一辈子被拿来当儆戒,警告别人。他死了,一切到此为止。至于外婆,她不感到问心有愧:她已尽心已尽职。
(虞建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