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虞乡这鸟大的地方,奇闻怪事还挺多。对于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来说,这可真是个好事。我从小就对梁上画了彩画的破庙感兴趣,以至于到现在也会从自家田里,找一些破瓷烂瓦回来,我想这也是怀旧的一种方式吧,我一想起小时候的事就忘乎所以。
就拿虞乡来说吧。这里的房子很旧了,但都有着高高的“人”字房脊,坐的兽,以及山墙上雕花的青砖。一走进对开的暗红色大门,你会看到铺满石板的小院。院里零星点缀着几株树,不多,但很精神。真怀疑自己一下掉进了旧时代。啊,我的祖母那一代,青瓷花碗,银首饰,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一院子发生过的故事的气息。真让人怀念。
我也听到了许多虞乡的旧人旧事。什么无字碑镇恶豪,什么赵奈史哭鼻子封官记,以及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些琐事。
我本不是个妇人样东搜西抓秘闻佚史的人。可有些事就像纤细的秀指抓着我的耳朵,正好我也闲着无聊,于是它们就趁虚而入,抛头露面。
我渐渐像只虫子,深入虞乡的内脏。
我认识了瞎子老四。这老头真让人来劲。他住的房子是我在虞乡见过的最气派的。说气派只是相对而言,它也是老房子,只是它的门脸更精致华贵些。我奇怪这老头祖上是个什么人。刚进院子,正对上房两边有两个石鼓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有个窝儿,浅浅地积了些水。院内一律栽了一种花:牡丹,极普通的那种开白花的野牡丹。
瞎子老四把我领到偏房里。
“坐吧。”
我坐下。
瞎子老四摸索着给我倒水,递烟。
我环顾四周,屋里很干净。一个火炕。炕边的墙上挂着把胡琴和一个铜水烟锅。一张三格旧柜。柜子上摆了个香炉,里面插着瞎子重新续上的香,烟雾袅袅。很简单,却很亲切,像自个的家。
我拽下胡琴,胡乱锯了几下。
“还行。”瞎子老四点点头。
我把琴交到他手上,他放下咕噜噜响过的水烟锅。他拉胡琴的样子很动人,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我能看见他的心灵。
一呀更里么想起个花呀梅哎香呐
嗨哟咱们高点上一盏孤灯啊
骑白马来者领细狗
咱们柴山上打一趟围走哟
瞎子老四弄得我直想哭。他的声音像烈酒般沉郁,搅得我胃肠翻滚。我从他没有目光的脸上,看见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伤感。我从瞎子老四屋里出来,到小卖部提了瓶烧酒,我要和瞎子老四喝一回。什么公事呀,爱情呀,真是不值一提,我心里有股子道不明的忧郁鼓动着我。我要和瞎子老四大醉一场。
我们响亮地喝着酒。
瞎子老四又拉了通谣曲。我咧着嘴跟他胡哼哼。我说真痛快真痛快。我看见我像个持剑的侠客,从目瞪口呆的同事朋友堆里飘然而去。我看见我仇恨的人,在刀子般的乐声里逃遁。我看见朵儿葵花般的笑脸。我抚摸自己的脸,真像一团火呀。我快要烧起来了,就像多年前我看到的,在烈火中狂跳的黑骏马。瞎子老四始终沉稳地坐着。我忽然看到他脸上浮现出的灵魂的光芒,我震惊了。难道真有第三只眼吗?
“你想听我讲古经吗?”
瞎子老四喷了口辣人的烟问我。
“啥叫古经?”
“旧日里的事。”
“听吧,咋能不听。”我拍着大腿。我猛地咽下最后一口酒,随后便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