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人一向聚族而居,胡适记忆中的家从来就是这样,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他父亲胡铁花那一辈共有兄弟五人,五个兄弟来自五房,加上伯父两房共七房,七房家室老老少少百余口人丁,吃起饭来要用箩筐淘米。而徽州偏偏又是一个不产稻米之地,白米的金贵让它在人们眼中等同于白银。一锅饭煮成后,常常先让族里的男人们都吃饱,再添水将锅粑煮成稀粥给妯娌婶嫂吃。所以在徽州,常常称男人为“吃干饭的人”,吃干饭的男人就应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胡适的父亲胡铁花便是。
他的本名叫胡传,长得人高马大面黑如墨,将他一手带大的叔叔胡星五是个屡试不中的老秀才,他认定胡铁花“此子才智较诸子侄优”,力主让他进入上庄燃黎学馆读书。四年后,又随开茶叶店的父亲去了上海读书。但是,太平天国战争打断了胡传平静的读书生活,甚至给他带来一场灾难——因为战乱,兵祸数度肆虐徽州,山高林密之地尽出土匪,饥民多如蝗虫。据胡铁花笔录:“大雪降,深八尺,并草根树皮不能得。日见饿莩在沟壑,明日视之,则肉已尽,只余骨,盖已夜为饥民取而食之矣。 ”“吾家门前溪中及菜圃百步内尸二十余,均腐溃,蛆出血肉狼藉……”
回到徽州的胡铁花像那个时代所有的中国贫民一样,尝遍生存的全部苦难——兵匪、疠疫、饥饿,三者交迫,屡频于危而不死。某年做点小生意,船行至婺源鹅掌滩头,正是三月发桃花汛季节,山涧暴雨说涨便涨,激流飞鸣声若响雷。胡铁花小心加小心,篷船还是被卷入漩涡,就在顷刻之间,船上货物散了一溪,整个木船也底朝天被水冲去数里,然后卡在几个巨大的礁石间。胡铁花被流水裹挟着,先卷下溪底深潭,然后他凭借良好水性冒出头来,可是岸壁生满青苔,无以落脚,激流卷着他在东边石壁上撞一下,在西边的山崖上撞一下,最后昏死过去。醒来发现躺在一处风平浪静的草滩上,而此地已离鹅掌滩三十余里。另一次太平军进犯徽州,少妻冯氏成了刀下鬼,全家二十来口藏至深山,多日不食粒米,一个个摇摇欲倒。此时崖洞外大雪封山,通过唯一的一条路可以潜回村庄上庄村外曾经流水潺潺的山溪
偷粮,胡铁花冒着风雪出发了,九死一生偷得一担稻米行走在归程中,却意外失足跌入雪洞中。正求死不得求生不成之际,一位偶然路过此地的人发现了他,解下裤带将他拉出雪洞,让他死里逃生。
胡铁花真正的死里逃生其实发生在东北——那时他已经过了 40岁,一个完成了编撰家谱、建造宗祠的徽州男人。在徽州,这个年龄的男人其实已经等同于老人,已经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但他的从政之旅才刚刚开始:由家族富商胡嘉言资助一百银元,他从上海借道天津转抵北平,寄宿在宣武门外椿树头条胡同绩溪会馆,再得到族兄胡宝铎的鼎力相助,将他介绍给钦差大臣吴大瀓。吴大瀓是胡传生命里的贵人,他的 40岁人生从此发生重大逆转。面对胡宝铎与张佩伦的两封推荐信,这个爱才如命的钦差大臣看到徒步千里万里投奔过来的胡传,将他收留在身边做幕僚。身躯魁伟、浓眉大眼的胡传一段时间在东北深山老林编参户保甲,兼查十三道,戛牙河地势,一段时间又被派遣到海南岛天涯海角、黎峒山乡考察。或者随吴大瀓调任河道总督,北上郑州,督修黄河大堤。或者飘零海外台湾岛,驻守边关。胡传在职期间尽职尽责,深得上司器重,最终徽州吃干饭的男人——胡传
驻守台湾岛,多次身染瘴疠九死一生,甚至弹尽粮绝孤守疆城,却总能化险为夷。用民间的说法,便是命大福大造化大。
这一年秋天,上庄又一次举办祭神敬祖的太子会,在外游历了一圈的胡铁花回来了,虽说他的官职并不大,但回到上庄村,却是一个衣锦还乡的大官,人人对他都有点畏惧,甚至烟馆、赌场都关门歇业,不愿意给胡铁花留下游手好闲的印象。胡适在《四十自述》里详细描写了其父归乡的情状:“只见路上行人都纷纷让开一条路,只听见许多人都叫‘三先生’,前面走来了两个人,一个高大的中年人面容紫黑,有点短须,两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眼看他,他穿着苎布大袖短衫,苎布大脚管的裤子,脚下穿着苎布鞋子,手里拿着一杆烟管……”这个场面是上庄人心中共同的记忆,许多年后,上庄人仍然对这一年的太子会记忆犹新,因为它是上庄人称“三先生”的胡铁花回来的那个太子会,这个秋天的太子会变得不同凡响起来。在上庄人记忆里,“三先生”就是个不同凡响的人,那个秋天的太子会自然也不同凡响,整个上庄的烟馆赌场都关门歇业,村街上人们在看太子会,大家也屏住呼吸分站两侧目睹着人高马大、面黑如墨的“三先生”衣锦还乡——这便是上庄人心目中的男人,这是吃干饭长大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在走遍苍茫大地、历经人世沧桑之后,他成了一匹徽骆驼——也就是这匹徽州人心目中最能吃苦的徽骆驼,最终撑起了上庄胡家岌岌可危的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