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的时候,甜杏家的小尾寒羊果然卖了。不过,不是卖的现钱,而是换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甜杏爹把电视机从县上抱回来那天,村里的人们就像看大戏一样往甜杏家跑,顿时就把甜杏家那个又破又小的院子、那几间透风漏雨的屋子,挤了个满满腾腾。
跟着甜杏爹回来的还有县上的一个小伙子,电视机就是他家的,说好了,一头羊外加管送到家。一来呢,是因为路途太远,甜杏爹一个人拿不回来。二来呢,山里人从来就没使过电视机,别说还是带色儿的,怎么也得让他帮着弄出个人影儿来,还得教给甜杏家的人会使吧?
一开始,人家小伙子还不愿意呢,说:
“莲花村?在哪儿呀?怎么听着就跟天涯海角似的。”
幸亏甜杏家舅舅有面子,这才勉强答应了。
小伙子还得当天返回乡里去赶县上的班车,所以,进了门就插电门,打开关,调频道,不一会儿工夫,那黑糊糊的屏幕上就出现了五彩的会动会说话的人影。小伙子又调了一阵说:
“你们这山里头信号太弱,只能收到一个台,这倒省事了。以后,你们只消把电源插上,打开电视机的开关就行了。不看了呢,就先关掉电视机的开关,再拔掉电源,就完事儿了。”
县上来的小伙子说得简单,操作起来也很简单。但是,对于大山里头的莲花村人来说,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说起来,也怪那台电视机认生。当着人家小伙子的面,甜杏爹和甜杏娘全都操作了好几遍,利利索索的,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可是,人家小伙子前脚刚走,甜杏家这俩人的手脚就都不灵了。
先是甜杏爹,战战兢兢地用右手的大拇指按了不知道多少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开,关。开,关”可是,一直念到他自己也记不住是开还是关,直到他的脑门儿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那黑糊糊的显示屏上还是黑糊糊的,连点亮光都没有。
甜杏娘忍不住了说:“咋回事儿呢?”就上去撩起衣襟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电视机那不肯出亮光的屏幕,接着又用右手的食指去按了一下。
甜杏爹说:“你更不灵。我不比你劲儿大?”
甜杏娘说:“这得使个巧劲儿,你劲儿大,还怕给按坏了呢。”
甜杏说:“我来试试。”
甜杏爹和甜杏娘就一起呵斥说:
“别动,小孩子的手没轻没重的,这可是一头羊的价钱呢1
甜杏只好噘着嘴站在一边看着。不过,能让她在一边看着就不错了。她爹为了怕狗子捣乱,还把他给送到姥姥家去了,连看都看不成呢。
莲花村的人们更是离得远远的。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碰坏了,看坏了,算谁的?可是,这玩意儿又实在是太新鲜太吸引人了,大家伙儿又都舍不得回家去不看了。所以呢,那些和甜杏家走得远的,就都站在院子里,时不时地替换着贴着房门口探探头,或者是趴在窗户的破洞上看一眼。那些和甜杏家走得近乎的,胆子也大些的,就进了东屋,但是也只是站在甜杏家几个人身后几尺远的地方,好像那电视机随时都会爆炸似的。
春儿和文静是甜杏的好朋友,春儿爹是村长,文静爹是老师,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又都是甜杏爹的同学,自然也就都进了甜杏家的东屋。甜杏被爹娘呵斥后,心里不高兴,干脆也就离开那死人样的电视机,退出来和两个好朋友站到了一起。
春儿说:“你家咋把羊换了电视机,不卖钱啦?”
甜杏说:“俺舅说,这台电视机人家才使了一年,差不多还算是新的呢,而且又是带色儿的。要不是那家人特想要俺家的小尾寒羊去配种下崽儿,要不是俺舅有面子,像这样的电视机就是在县城,就手也能卖一千多块钱呢。”
文静说:“那你家就不修房啦?”
甜杏说:“俺娘说,好不容易碰上的机会,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反正国际计划还得给俺家资助呢,房子等下回再修呗。”
“哼,还等下回呢。”春儿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气哼哼地接着甜杏的话茬儿说,“我这就给国际计划打报告,取消你家的资格。”
甜杏爹和甜杏娘正让始终不肯见亮的电视机折腾得筋疲力尽,一看春儿爹来了,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似的叫了起来:
“村长,快来呀,您给看看,咋就怎么闹都不亮呢1
春儿爹憋了一肚子的火正要发作,看见甜杏爹和甜杏娘急得晕头转向的,脑子就拐了个弯说:
“咋的啦?”
甜杏爹指着电视机说:
“杏儿她舅从县城给俺家买来的,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的工夫就咋整也不亮了。”
春儿爹摸了摸那台电视机说:
“呵,这家伙!你家啥时发的财呀,买得起电视机啦?”
甜杏娘早就急糊涂了,根本听不出春儿爹的弦外之音,只是急猴猴地说:
“村长,咱村就你去县城的次数多,见的电视机也多。你快给俺看看,这咋不出人影呢?”
不错,春儿爹在县城是见过好多电视机,比这大个儿的他也见过。可是,那见过并不等于懂得。所以,这台电视机到底为啥不出人影,他也说不清。他走上去按了几下电视机的开关,照样没动静。就想了一会儿才说:
“这可不好说了。你没听人家说吗,现在的假冒伪劣可多了。”
甜杏爹说:“不能啊。刚才,那个县上的小伙子在时,里面的人影儿又会走路又会说话的呢!”
春儿爹说:“那也保不准儿。头回乡里有个干部在县上的自由市场买了块手表,还是块名牌表,好几百块钱呢。当时眼睁睁地看着,还不是走得滴滴答答的,拿回家去还走了好几个钟点儿呢。结果呢,没到晚上那声儿也没了,针儿也不动了。第二天拿给修表的一看,里边是塑料的,连根发条都没有。”
“真的?”甜杏爹眼睛瞪得大大的,两条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爹,您别急呀1甜杏赶紧走过去,把她爹搀起来坐到炕上。
甜杏娘还算沉得住气,虽然两行热泪已经夺眶而出,仍然哼了一声说:
“不成,俺得上县城找他去。有俺兄弟盯着呢,还怕他耍赖不成1
春儿爹一看甜杏爹急得发了傻,甜杏娘气得流了泪,也就觉着这事儿不能再当儿戏了,也就尽自己的能力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电视机的开关已经开关了无数次了,再按也是无济于事。电视机的内部根本就看不见,就算看得见他也看不懂,也不敢碰。而他敢动也能动的,就剩下一个电源插销了。可是,那电源插销又在插线板上插着呢。不过,既然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动,春儿爹就伸出手去,把那个电源插销拔下来,又插了上去。
只听得“嘭”的一声,好像那电视机真的爆炸了似的,屋子里的人吓得一起往外跑,春儿爹也吓得跌在了地上。只有那电视机里传出了悠悠扬扬的歌声,那屏幕上也出现了手舞足蹈的人影。
甜杏娘立刻破涕为笑,甜杏爹两条腿也站了起来,甜杏更是欢天喜地地拍手叫着:
“有影儿了,有影儿了。俺家的电视机有人影儿啦!”
从东屋跑到堂屋的人们又都折回身来,傻呆呆地盯着五彩缤纷的电视机。趴在窗外的人们你推我挤的,把甜杏家窗棂上本已百孔千疮的窗户纸干脆撕了个干干净净。
春儿爹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说:
“整啥呢,电门都没插好就想看电视。”
甜杏娘和甜杏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会儿拉着春儿爹的胳膊千恩万谢,好像那电门是插在他身上似的;一会儿又把那眼睛盯在电视机上,好像那里面的人影一不留神就会跑掉似的。
春儿爹本来是来批评甜杏爹和甜杏娘的,要是村里的被资助人家都像甜杏家这样把羊卖了,或者是换了东西,莲花村的大人们还指着什么去致富?莲花村的孩子们还指着什么去上学?可是,如今一看,这屋里屋外全是人,又全都跟傻了似的盯着电视机,别说他是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就算是他喊人们去吃大肉馅儿的包子,也没人能够听得见。所以,他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不过,后来,春儿爹还是找时间把莲花村被资助儿童的家长们都叫到一起,当着大家的面狠狠地批评了甜杏爹和甜杏娘一顿。
起初,甜杏爹还不服气说:
“俺卖俺家的羊,招谁惹谁啦?”
春儿爹说:“坐吃山空的道理你懂不懂?”
甜杏娘说:“空就空,俺家愿意。”
春儿爹说:“你家愿意?我这就告诉国际计划,取消你家的资助。”
一听这话,甜杏爹和甜杏娘立刻不敢耍横了。
“那你……你……你说咋办?咱把电……电……电视机给人家退……退回去成不?”甜杏爹急得成了结巴。
“村长,咱乡里乡亲的,就有天大的错儿,您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可不能告诉外国人,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甜杏娘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莲花村的人们心善,看见春儿爹虎着脸,以为他真的要取消甜杏家的资助。又看见甜杏爹和甜杏娘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都动了恻隐之心,就都出来打圆场说:
“算了吧,村长,那电视机买也买了,那羊子怕是也换不回来了。”
“算了吧,亲不亲自家人,以后甜杏家也不敢了。”
“算了吧,甜杏家也是不知道不让买不是。”
春儿爹本来也是想杀鸡给猴看,吓唬一下甜杏家,教育一下大家伙儿。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也就松了口说:
“看在大家伙儿的面上,就饶了你们这一回。不过,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下回再敢做这种事儿,就是天王老子给你们说情也不管用了。”
甜杏爹和甜杏娘一听,国际计划的资助也保住了,电视机也不用退了,连忙喜出望外地叫着说:
“不敢了,不敢了!下回就是打死俺也不敢了!”
都打死了,还有啥敢不敢的。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春儿爹也忍不住笑了。
不过,春儿爹一边笑着又一边对大伙儿说道:
“你们也别光顾着看甜杏家的笑话。你们也一样,国际计划给的羊子是让咱养了下小崽儿,卖了钱给孩子们上学用的。今个儿我可是把话说在这放着,从今往后,谁家要是再敢拿去卖了换了,到时候,可别怪我这当村长的六亲不认。都记住了?”
国际计划的小尾寒羊让莲花村的被资助家庭凭空比别人家多了一笔巨大的财富,这以后的甜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又有谁肯因为违背了村长而丢掉这个聚宝盆呢?所以,就都异口同声地叫道:
“记住了1
就在甜杏的爹娘被训斥,孩子们的家长被告诫时,莲花村的孩子们却正挤在甜杏家里,天不怕地不怕欢天喜地地看电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