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有所求而哭着去的文静,又无所求地笑着走了,从此还常常提起,那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县城之行。
在县城的逗留不过两天,文静却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懂事了很多。她开始为自己给爹娘、奶奶带来的担忧感到内疚,她迫不及待地要对他们说出自己的感受。
可是,正当文静合上课本站起来,准备去西屋时,春儿和甜杏却一起走进了教室,还一起嚷嚷着说:
“文静,快说说你去县城的事吧,我们都等不及了!”
两天没有和自己最要好的小朋友在一起,文静也挺想念她们的。这时就说:
“早知道是这样的,咱仨一块儿去县城就好了。”
春儿说:“说了半天,到底是哪样的呀?”
甜杏说:“说了半天,到了给你外国资助没有啊?”
文静想了想,就决定先回答甜杏的问题说:
“到了也没给我。”
两个好朋友一起叫了起来:
“没给你还这么高兴?”
甜杏还加上一句说:“文静,我们又不会抢了你的,干嘛骗人?”
文静笑了说:“我几时骗过你们?真的没给我。”
春儿说:“那是怎么回事儿呢?你快说说呀。”
于是,文静讲起了自己如何一个人又冷又饿又怕地走在公路上。
直把春儿同情得眼泪汪汪的。
于是,文静讲起了自己如何在绝望中坐上了县长的小汽车。
直把甜杏羡慕得两眼发光。
于是,文静讲起了自己如何在县城的中学里见到了和莲花村小学截然不同的学生和环境。
直把两个好朋友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最后,文静才讲起了县长的亲身经历和他关于奖学金和打工挣钱的新思路。
说到这儿,文静终于打住了,两个好朋友也终于听傻了。这些连文静都会感到震惊的事情,春儿和甜杏就更加难以接受了。
过了好一会儿,春儿才说:“文静,那你就打算考第一,拿奖学金上初中了?”
文静点点头说:“是埃”
甜杏说:“要是考不上第一呢?”
文静说:“那就再努力。”
春儿点点头,甜杏摇摇头。
文静说:“县长还跟我说过一句话,叫做:条条道路通罗马。”
春儿说:“罗马在哪儿?”
甜杏:“去那儿干啥?”
文静说:“罗马是外国的一个城市,不是要去那儿。县长说,这是一个成语,意思是说,虽然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但是达到目标的方法却有很多种。”
春儿想了想说:“是不是我娘常说的那句话: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文静犹豫了一下,因为她也不知道这两句话是不是一样。
甜杏就抢着说:“为啥要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不说条条道路通莲花村呢?”
这一回,文静就更答不上来了。只好老老实实的说:
“我也不知道。”
春儿说:“要不问问你爹?”
这时,文静爹在教室外边接茬儿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自打春儿和甜杏进了教室,文静娘就让文静爹去门外听着,生怕三个女孩子再生出什么意外来。起初,听见文静不再为得不到资助的事儿钻牛角尖,文静爹的心里塌实了许多,也放心了许多。但是,听着听着,文静爹自己的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
在黯黯的黑夜里,在文静的讲述中,文静爹仿佛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当年。那个渴求着走出大山的少年,那个器重少年的作家,还有接踵而来的灾难和不幸,还有那些令人后悔的犹豫和退缩。
文静爹真奇怪闺女哪儿来的勇气,要是当年自己也像有文静这样敢冲敢闯去了省城,即使不会像郑作家那样成名成家,也会像县长那样出人头地。可惜呀,自己把自己给耽误了。
文静爹真羡慕闺女生长的时代,要是当年也有奖学金,也能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他就是不跟了郑作家去省城,也能靠自己的用功靠自己的吃苦坚持到底。可叹呀,自己没生在好时候。
文静爹这么想着想着,就听见文静她们说到了:条条道路通罗马。文静爹毕竟只上过一年初中,又常年窝在这大山里头,这句话他倒是听说过的,可是,要他讲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由此他又再一次羡慕自己的闺女,毕竟她面前的天地是那样的广阔,而自己却一辈子只能呆在这大山里头,给孩子们做垫脚石了。
想到这里,文静爹的心里反倒坦然了。就连最初因为自己当老师使文静丢掉外国资助的不快,这时也不复存在了。既然命中注定了要做别人的垫脚石,既然他不甘心也得甘心,他就应该做得无怨无悔,做得稳稳当当,做得结结实实,让越来越多的孩子踩着自己的肩膀走出大山,让越来越多的孩子懂得比自己更多的知识。
想到这里,文静爹也就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也就不知不觉地应声而出,忘记了自己实际上是在屋外偷听。
孩子们似乎并不在意老师听见了她们的说话,反而高高兴兴地欢迎老师的到来。
文静说:“爹,您都听见啦?我说得对吗?”
春儿说:“老师,文静说她要考全乡全县的第一名呢,能行吗?”
甜杏说:“老师,咱莲花村小学啥时才能有大教室和玻璃黑板呢?国际计划能给咱吗?”
文静爹并不急着回答孩子们的问题。只是微笑着说:
“既然不看书,干嘛不到院子里去聊天呢,白在教室里熬油灯。”
灯油是村儿里给买的,文静爹一向用得很剩
孩子们在文静的带领下,搬了小板凳围着文静爹坐到月光融融的院子里。
文静爹说:“春儿,你给外国资助者的回信写了吗?”
“您不说我还差点儿给忘了。我打了个草稿,您给看看成不?”说着,春儿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文静爹。
文静爹借着朦胧的月光一边读着一边评点着:
“亲爱的……(这是外国人的名字?你可别描错了。)您好!您的来信我已经收到了。我还收到了您寄来的里物,(里字错了,是敬礼的礼,不是里外的里。)谢谢您。(这里用感叹号比用句号更好一些。)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票亮的群子。(票字应该加上三点水,这是钱票的票。群字应该去掉右边的羊字,左边再加上一个衣补。)我爹说,要我好好学习,才配穿这么票亮的群子。(这里也要改一下。)我娘还说,欢迎您到莲花村来玩。我们这里有一坐莲花山,(坐字应该加上广字头。)可好玩了。此致,敬礼。春儿。这就完了?”
春儿点点头说:“埃”
甜杏说:“太简单了。我给俺舅写的信都比这长。”
文静爹说:“那你教教春儿。”
甜杏说:“哼,我才不教呢,人家又没给我寄羊绒裙子!”
文静看了甜杏一眼说:“别这么小心眼,还好朋友呢。”
春儿说:“甜杏,你就教教我吧。赶明儿我把裙子借给你穿一会儿还不行吗?”
甜杏立刻说:“真的?文静作证?”
春儿说:“真的!文静作证。”
甜杏说:“你还应该写上你的学习成绩好不好,每门课考多少分。恩,还应该写上你们家离学校有多远,学校里有多少同学,每天上几节课。还有放学以后都干些什么。反正得多写点儿,起码得把一张纸写满了才行。”
春儿和文静都没写过信,就一起问道:
“咋要写那么多呢?”
甜杏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开始我给俺舅写信只写了半张纸,俺舅就说我不认真。后来,我就把一张纸写满了,有时候还写上一张半,俺舅就夸我有进步了。”
春儿和文静又一起看着文静爹说:
“真的呀?”
文静爹笑了说:“可不是咋的。你们还小,又正是长知识学写字的时候。信写得越长,就说明你会写的字儿越多,懂得的事儿越多,不就是越来越有进步了吗?”
三个孩子一起点了点头。
春儿想了想说:“对,我这就回去重新写,一定要把一张纸都填满了。”
文静却说:“春儿六年级了,怎么也能把一张纸给写满了。可是那些一、二年级的别说写信了,就是把他们学过的字全抄上,也不够一张纸呢。”
文静爹说:“是啊,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甜杏说:“这有啥可愁的。让他们画张画不就结了。”
文静爹立刻茅塞顿开,忍不住就夸奖甜杏说:
“还是甜杏聪明,你咋就会想到这一招呢?”
甜杏说:“每回俺给俺舅写信,俺家狗子都要画张画一起寄走。是俺舅让他画的。俺舅还来信说他画得好呢。”
“哎,”文静爹叹了口气说,“可惜了的,你家没有资助者,不然你这本事不就用上了?”
文静爹一句不经意的话,捅了甜杏的肺窝子。甜杏立刻觉着自己的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喉咙发梗。不过,还没等甜杏哭出声来,春儿爹就急匆匆地进了院子,看了一眼春儿说:
“你娘还说呢,饭也不好好吃就慌着往外跑,敢情是在这儿呢。”
春儿站起来说:“老师说我的信还得重新写。我这就回去。”
春儿爹赶忙拦住她说:“先别忙,等我跟老师说个事儿,咱俩一块儿走。”
文静爹给春儿爹拿来一个小板凳说:
“啥事儿呀,这么急急慌慌的?”
春儿爹看了看院子里的三个孩子说:
“你们几个到西屋去呆会儿。”
“啥事儿呀,还要瞒着我们?”孩子们虽然不情愿还是乖乖地跟着文静进了西屋。
春儿爹说:“下午,李乡邮员送了文静又去了我家。县上的周干部给我带了一封信,说是要把你家那个外国资助者换个农民的孩子,不然这个指标就浪费了。他信上还说,上回我为甜杏的事找过他,如果甜杏家真的是全村最穷的,就可以考虑他们家。”
文静爹说:“反正俺家的文静也是不可能了,就换了别的孩子吧。至于换谁,你看着办。”
“换甜杏1
“换甜杏!”
“换我!换我1
春儿爹还没来得及说话,三个孩子就一起从西屋里冲了出来,又一起扭住了春儿爹的胳膊。春儿爹被缠得不行,虎起脸来说:
“赶紧放开我。要不我就不答应了。”
三个孩子立刻一起放开了春儿爹拍起手来说:
“好啊,好啊1
“答应了!答应了!”
春儿爹说:“谁说我答应了?”
文静说:“您说不放开就不答应,我们放开了,不就答应了?”
春儿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文静爹就说:
“就这么定了吧。”
春儿爹又虎起脸来对三个孩子说:
“别吵吵了。春儿跟我回家。甜杏回去告诉你爹你娘,过两天县上的周干部就来给你家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