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文静爹的想象的那样,春儿收到的外国信给莲花村大人们带来的多半是失望,给孩子们带来的却是新奇和兴奋。在这个远离县城,又偏僻又闭塞的小山村里,孩子们的祖祖辈辈都过着安分守己、平淡无奇的生活。他们靠种地吃饭,养鸡生蛋,一件衣服从新到旧、从旧到破,补了又补,一连要穿上好几代。山里的大人们很少有走出大山去谋生的,不仅是因为他们留恋山里的平静安宁,害怕山外的喧嚣迷乱。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觉得,即使不走出山里,不和山外的世界来往,他们也能自得其乐,也能世代繁衍。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什么要打破山里的平静,又为什么要去尝试山外的迷乱呢?
但是,这一回可是不一样了。不再是他们肯不肯走出山里的世界,而是山外的世界不由分说地走了进来,不管他们是接受还是反对,也不管他们是期盼还是失望。
就拿莲花村小学的孩子们来说吧。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从小到大,就连中国人的信都没有见到过,更不用说外国人的信了,更何况还是写给他们自己的。所以,就在春儿收到外国信的第二天,莲花村小学就变成了一个喜鹊窝,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吵着,来来回回地跑着,不管文静爹怎样叫喊,也不管文静爹怎样生气,课堂上始终是乱哄哄的,根本就没法儿上课。
最后,文静爹也想开了,反正是讲不了正课了,不如干脆顺着孩子们,给他们讲讲春儿的那封信得了。文静爹却没想到,他刚从春儿的手里把那封外国信收上来,刚说要给大家讲讲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孩子们竟像被关了闸门似的,全都安静下来,一个个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干渴的路人盯着清亮的山泉似的。
文静爹说:“你们知道这封信是从哪儿寄来的吗?”
孩子们齐刷刷地叫道:“外国。”
“外国的什么地方,什么国家呢?”
孩子们顿时成了哑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春儿说:“是澳洲。”
“澳洲又在什么地方呢?”
孩子们又齐刷刷地叫道:“不知道。”
文静爹想了想,对于这些山里的孩子们来说,这个问题确实是太难了。他就换了个话题说:“那好,我先问大家一个中国的问题。谁知道中国的首都是哪儿?”
教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是县城。”二蛋子喊道。
“大家说,对不对呀?”文静爹苦笑着问。
“对!”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好,我再问你们,中国最高的山是哪座山?”
这一回,孩子们毫不犹豫地一起喊着:“莲花山!”
“真的是莲花山吗?”
“真的是莲花山!”
这一回,文静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当天晚上,文静爹就去找春儿爹,拜托他,下次去县城办事,一定去新华书店给小学校买张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回来,不然的话,他这个老师可是真的没法儿当了。
又过了几天,春儿爹还没顾得上去县城呢,乡里的李乡邮员却来了。
过去,莲花村是全乡最偏僻最闭塞的一个村子,一年半载也有不了一封信。此外,去莲花村的路又是全乡最难走最危险的路。所以,李乡邮员连同他的父亲老李乡邮员,难得到莲花村来。即使难得地有那么一、两封信,也要等着有莲花村的人来时,顺便带回去。
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一来是,自从上回春儿爹顺便带走了那封寄给春儿的外国信,不到一个礼拜的工夫,李乡邮员的手里就又攒下了四、五封寄给莲花村的外国信。二来呢,是乡长专门把他叫去交代过,以后凡是莲花村的外国信,一定要及时亲自送去,一天也不能耽搁。要不然,误了莲花村的资助项目,不仅他李乡邮员,就是乡长、县长,甚至连省长都吃罪不起。李乡邮员说,要是天天都有莲花村的外国信呢?乡长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天天都给莲花村送去。李乡邮员又说,那别的村儿的信顾不过来怎么办?乡长又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再派一个乡邮员帮忙。
李乡邮员在莲花村一趟趟地出现,像是给莲花村小学点起了一挂挂的鞭炮。今儿个是你,明儿个是他,后儿个又是她。要不了多久,莲花村小学凡是填了表、照了相的孩子们就都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属于自己的外国信。孩子们像对待宝贝似的,一天到晚把那封信带在身边,只要想起来,就会拿出来看看,伸手去摸摸。有那细心的孩子,还找家长要上一块布头儿,或是一张牛皮纸,把那封本来就有着两层信封的外国信,重新包裹起来。倒像是莲花村的女人们用花手帕包裹她们的私房钱似的。
随着孩子们收到的外国信越来越多,他们唯一的老师,也是莲花村里唯一能看懂外国信(当然是已经翻译成中国字的)的人—文静爹,也就越来越忙了。不过,像这种忙法儿,文静爹并没有觉得劳累,反而倒像孩子们一样,越来越兴奋。
文静爹也是个在山里生山里长的苦孩子,别看他比孩子们大了许多,可是,他也和绝大多数孩子一样,从来没去过县城以远的地方。而且就连县城,他也只去过有数的几次。现在,孩子们只要一下课就会把他团团围住,这个让他看英国来信,那个让他读美国来信,还有荷兰的、加拿大的、挪威的、德国的、日本的、简直就是一个东南西北的大世界。不仅如此,那些写信的外国人,又是干什么的都有,有农场主,有工厂主,有商店老板,有公务员,还有教师、运动员、记者、科学家、简直就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全社会。从这些外国信里,不要说孩子们,就是他这个当老师的,也有问也问不完的问题,也有学也学不完的东西呢。
所以,当春儿爹终于去县里的新华书店买了那张世界地图回来时,文静爹就专门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教孩子们怎样看地图,又怎样找到自己的资助者所在的国家。并且还把那张地图就挂在了教室的墙上,好让孩子们上课前、放学后,只要高兴就能在地图上新奇地找来找去,就能在地图边兴奋地说来说去,就能在不知不觉中长了许许多多的地理知识。这可是比他这个当老师的讲上几天几夜还要管用的呢。
没过多久,莲花村小学的孩子们变得格外好学了,不管上不上学,也不管有没有课,只要一有空,就撒开了腿地往小学校里跑,就好象被绳子抻着似的。
天长日久,莲花村小学的孩子们说起话来口气也变大了。从前,只要谁的家长答应了带他去乡里,谁就会兴奋得到处去炫耀。谁要是道听途说了一星半点县上的事情,也会神气活现得目中无人。
但是现在可不同了。孩子们动不动地就会相互说着:“我们美国。”
“我们英国。”
“我们挪威。”
“我们澳大利亚。”
那口气随便得就好象在说:“我们莲花村。”
“我们莲花山。”
“我们小学校。”
“我们家。”
莲花村的大人们开始吃惊地议论:“可不得了了。再这么下去,咱莲花村还盛不下这些孩子了。”
“可不是咋的。说不定那天,俺家就得孩子说了算呢。”
不过呢,嘴上是这么说着,家长们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多长点儿学问总是好事情。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孩子跟当年的就是不一样了。
没过多久,莲花村小学的孩子们还真的长了不少学问。不但知道了中国的首都是北京,而且还记住了: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英国的首都是伦敦,日本的首都是东京,澳大利亚的首都是堪培拉。
没过多久,当孩子们把地图上的外国看得熟悉了时,就开始在中国的版图上寻找莲花村。但是,不论孩子们有多么地认真,多么地耐心,多么地眼尖,找来找去,不知道找了一百遍还是一千遍,还是找不到莲花村三个字。
最后,当孩子们终于不得不去问老师时,文静爹这才告诉大家,世界太大了,大得简直难以想象。而莲花村又太小了,小得和世界没法儿相比。所以,不要说莲花村了,就是咱们县、咱们乡,也在这张地图上找不到呢。于是,孩子们又缠着文静爹,让他再去买一张上面有莲花村的地图。孩子们说,这地图上有人家外国资助者的城市,就应该有俺们的莲花村。因为人家外国资助者写信的时候都说了,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城市在地球的哪个部位。轮到莲花村小学的孩子们写回信时,总不能告诉人家在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莲花村吧?
这一回,文静爹很快满足了孩子们的要求。一来是因为县地图上就有莲花村,他跟李乡邮员一说,李乡邮员又跟乡长一说,第二天就给捎来了,连钱都没有花一个。二来是因为,县上的周干部几次捎信儿来,让春儿爹和文静爹一起,督促着收到外国信的孩子们,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给自己的资助者写好回信,再一齐交到县上去,由县上的刘干部一总翻译成外国字,再分别寄到外国去。要是时间长了,外国资助者收不到孩子们的回信,就会以为被资助者放弃了被资助,人家就会不再给钱了。
文静爹和春儿爹都清楚,当初,莲花村人们关于外国人要买孩子们的担心已经不存在了,而外国人的资助虽说还没有见到现钱,可乡里也已经开始给莲花村拉电线了。这以后的好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所以,可千万不能有一点儿马虎,让莲花村千载难逢的好事给耽误了。
可是,让莲花村的孩子们写信,又是一件比让莲花村的大人们填表还要费劲的事情。五、六年级的学生还可以教一教,那一、二年级的孩子们,根本就认不得几个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老师教的,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