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种种迹象上看,年轻时的赵姨娘颇有些姿色,但她既不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也不是贾母赐给儿子准备长期使用的丫鬟。极大可能贾政年轻荒唐时,跟当年的丫鬟赵某唱了出“公子戏丫鬟”,贾母和王夫人纵然再不高兴、再不欣赏,但木已成舟,她们只能接受或容忍赵某做姨娘——说不定还是“奉子成婚”。贾母对淫贱的赵某一直嗤之以鼻。这事的蛛丝马迹,可以从宝玉病重时贾母大骂赵姨娘看出来。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写到凤姐和宝玉中了马道婆的魔法奄奄一息,赵姨娘劝贾母赶快给宝玉穿寿衣送他走。贾母大怒,大骂赵姨娘是“烂了舌根的混账老婆”,是“淫妇”。尊贵的贾母突然对儿子的侍妾骂这么难听的话,贾母这样骂,当然主要因为心疼宝玉,也泄露出贾母对赵姨娘一向不待见。“烂了舌根的混账老婆”跟咒宝玉死有关,“淫妇”就跟咒宝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能是另有所指,算历史旧账。宝玉挨打时,贾母大骂贾政,要带王夫人和宝玉离开,以便叫贾政“心静”,再次透露出她对贾政钟爱侍妾和庶出儿子的不屑情绪。如果贾政这个侍妾是贾母给挑选的或者正妻从娘家带来,如果这个侍妾果真不是“淫妇”,贾母肯定不会是这种态度。
所以,凤姐对赵姨娘不合常理的出奇歧视,实际是发贾母和王夫人之私意,而且主要是发贾母之私愤。
赵姨娘及贾环有没有原型?他们的原型是不是曾经伤害过曹雪芹的曹家人?是红学家喜欢“索引”的内容,却总索不出真正“元凶”。在《红楼梦》中,赵姨娘和贾环是众多复杂人物之外、相对单一的形象。他们坏,简直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程度。因此,凤姐痛骂赵姨娘这段完全是仗势欺人的表演,似乎还没被多数红学家看做是凤姐的严重劣迹。
袭人:投王夫人所好高看一眼
跟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相隔了三十一回,到了第五十一回,出现凤姐如何对待贾府准姨娘袭人的有趣场面。
袭人母亲病重,家人来接她回家。王夫人同意袭人回去见母亲,把凤姐叫来命她酌量去办理”。
凤姐如何“酌量”?她立即拿着鸡毛当令箭,立即小题大做,叫仅仅是“预备役姨娘”的袭人摆开了贵妇还乡的谱儿。
她给袭人派了八个随从:周瑞家的、跟着出门的另一个媳妇、四个有年纪的跟车、两个丫鬟。分别坐一辆大车,一辆小车。
她叫袭人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回家看濒死的娘,袭人却奉命要穿得娇艳鲜亮、穿得富贵豪华!似乎不是来跟母亲生离死别,倒是专门向“娘家”摆阔。袭人穿着王夫人赏的几件衣服来叫凤姐鉴别是否合乎她的要求: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青缎灰鼠褂。应该说对袭人这种身份来说,相当豪华了。但凤姐认为,褂子太素,也太冷,应该有件大毛的。马上命平儿把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昂贵的狐狸皮做成的皮袄)拿出来给袭人穿上。
她叫袭人“大大地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袭人拿的是她自己的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夹包袱,包着两件半旧的棉袄与皮褂。凤姐认为不合格,马上命平儿给拿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啰呢包袱,包上一件大红猩猩毡雪褂子。
她叫袭人“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周瑞家的知趣,马上表示,袭人一旦住下,就叫他们的人回避,另要一间内房给袭人住。
袭人这是丫鬟回家看母亲吗?不是。是贾府的“准姨娘”同时又是“超姨娘”鸣锣开道、风光无限回门来了。
凤姐办袭人回家这事时说过“那袭人是个省事的”。是袭人省事(懂事),还是凤姐省事(懂事)?显然是后者。
袭人不过是宝玉的丫鬟。这时连“通房大丫头”都还没公开化。凤姐为什么要给袭人这么大面子?一向小气、事事计较的凤姐为何自掏腰包,将袭人武装到牙齿?果真是她自己说的“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
仔细推敲,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凤姐是个心机十分深细的人;
她的每一分钱用到什么地方,都有精确算计;
她的每一件东西送给什么人,都要明确算计;
她的每一份心思用到什么人身上,都会认真算计。
袭人已经明确是王夫人线上的人。凤姐要想得到王夫人永远的器重,仅靠姑侄关系,远远不够。她必须想王夫人所想,做王夫人想做而不便做、不敢做的事。
王夫人叫凤姐“酌量”办理,本身就带暗示性。如果叫凤姐按照贾府规矩办理,根本用不着什么酌量不酌量。所谓酌量,就是叫凤姐打破常规办理!表面像锯了嘴的葫芦的王夫人,实际上用一句似乎模棱两可的话,叫聪明的娘家侄女按自己的意愿办事。
凤姐深知,抬举袭人,并通过抬举袭人达到保护宝玉目的,是王夫人内心深处的小算盘。而她让袭人风风光光地回娘家,就是替王夫人琢磨事,办王夫人希望办而自己不便于出面办的事。
袭人母亲死了,正月十五贾府摆酒唱戏时,她在怡红院跟同样死了亲人的鸳鸯守孝,没有随宝玉到宴席上来。贾母问到此事,王夫人如实回答“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立即遭到贾母批评“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嘴不赶趟的王夫人显然一时语塞,凤姐立即笑着回贾母:袭人不来,是她的安排。而且是从宝玉的需要安排。袭人就是没孝,也不能到宴席上来,因为她必须在园子里照管,待会儿宝兄弟回去,各色都是齐全的。如果袭人也到这里,宝玉回去,铺盖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
贾母一听,立即回答“你这话很是。”
王夫人和贾母,心心念念,都是她们心中的“凤凰”宝玉。
凤姐深知,对于贾母和王夫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宝玉。
只有凤姐,能把这两个人的需要巧夺天工地统一起来。
凤姐向来一切以贾母为中心,兼顾王夫人和宝玉。凤姐正是围绕着贾母、王夫人、宝玉,巧做调度,做出治理荣国府的一系列良好“政绩”来。
说来奇怪,凤姐处理的是三个不同的奴才:李嬷嬷、赵姨娘、袭人,最后却鬼使神差,全部回到贾府的宝塔尖贾母身上了。
一个单位的“办公厅主任”如何将单位的大大小小事物,都跟“第一把手”的需要和利益巧妙地联系到一起?
这大概是王熙凤对当代人提供的重要参考和借鉴。
放月钱挑丫鬟发工程
——王熙凤管理荣国府(中)
凤姐理家,以出色才智维护着摇摇欲坠的大厦,也以出众的邪招蚀空已经根基不稳的大厦。凤姐发月钱,挑丫鬟,向贾蔷、贾芸、贾芹搞工程承包,是认识凤姐这一特殊人物的重要方面。
《红楼梦》有两条主线:宝黛爱情和贾府盛衰。贾府盛衰主要是王熙凤管理荣国府,俗称“凤姐理家”。王熙凤管理荣国府几乎是《红楼梦》无处不在的内容,它不像协理宁国府那样大刀阔斧、声势逼人,王熙凤管理荣国府基本没大事件、大波澜,却像水银泻地,无孔不人,渗人各个环节,撑起各个环节,使故事有声有色,人物有血有肉,细节有滋有味。
任何一个家族从兴到衰,常常因优势变颓势,小病变痼疾。颓势和痼疾,是家庭主宰造成,管家者没法解决。凤姐理家正是如此。元妃省亲造成巨大亏空,使得贾家从皇亲国戚的优势转人寅吃卯粮的颓势。部分成员安富尊荣的小疾,渐渐变成整个家族坐吃山空的痼疾。这些根本问题,管家婆凤姐没法解决。凤姐倒是为了“补窟窿”挖空心思、费尽心力,显示了能力,也给自己带来贪婪、弄权坏名声。
凤姐理家主要内容无非是:管理财务;管理下人;管理建设项目。体现在《红楼梦》情节上,就是放月钱、管理奴才、派人办事。
小月钱大玄机
红学家大都认为贪婪是凤姐的特点,用众人月钱放高利贷是凤姐贪婪的重要表现。清代点评家说她“难填欲壑”,说她“白璧黄金太入迷”,说凤姐放债盘剥是“一生之罪案”。当代研究者则说凤姐是“嗜利成性的吸血鬼”、“血液里流动着追求金钱的狂热”、凤姐“最有内驱力和凝聚力的心理要素是金钱欲”等。
其实,凤姐不完全是为自己攒体己银子,更不像赵姨娘所推测的,要把银子搬到娘家。她放高利贷还有解决贾府金钱周转困难的因素,有万不得已舍身饲虎意味。我们需要仔细推敲《红楼梦》小月钱的大玄机,才能理解曹雪芹为什么说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凤姐“机关算尽”包括给自己捞钱,也包括给贾府捞钱。给自己捞是贪婪,给贾府捞是无奈。结果都是算自己性命。
月钱,又叫“月例”、“分例”,是贾府按月发给家庭成员和奴才的零用钱。贾母和邢、王夫人二十两,赵姨娘只有二两;大丫鬟一两,小丫鬟只有五百钱。贾府家庭成员的主要收人,是年终的“分例”,是对各地庄园收人的分配,类似现在的年终奖。在贾府人员的收人中,年终的分例才占大头。
“月钱”在前八十回出现频率很高,有时还成焦点。月钱发放时间,都有祖宗传下的常规,凤姐却要拖几天,矛盾来了。
凤姐为什么拖欠月钱?为打时间差,放高利贷。但是,凤姐放高利贷完全是为自己攒体己钱吗?好像又不是。《红楼梦》前八十回有四次写凤姐放高利贷,一次比一次写得清晰、明确。
第一次: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凤姐到宁国府看望秦可卿回家,问平儿,家中有什么事?平儿回答:“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
平儿的话,透露凤姐放高利贷,放了三百两银子,得多少利息?没交待;三百两银子哪儿来的?没交待;放高利贷的经手人是旺儿夫妇。曹雪芹擅长草蛇灰线,伏笔千里。此处像侦探小说初露端倪,神神秘秘,令人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