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秋节日,可是还有一场黑豆没打。上午,公公叫儿媳妇把场摊上,豆叶上满带着污泥,发着臭气。日本黑心鬼,倫愉放了堤,淹了老百姓,黑豆没长好,豆子是粃秕的。草不好,黄牛也瘦了。儿媳妇站在场里没精打采地。年景没有了,口子不好过,丈夫又没消息。去年,他还在近处,八月十三那天还抽空回家来看了看,她绐他做了一件新棉祅,两个人欢天喜地。八月节,应该团元团元;她给他做了猪肉菜,很丰富。今年,鬼子从四月里翻天搅地,丈夫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去年他留绐她一个孩子,去年在地洞里生产下来,就死掉了。她没有力气,日子过着没心思。
吃过中午饭,她带着若二孩子,要去娘家看看,解解闷。和公公说了说,公公也泣阻挡。只说早去早回来,路上不安諍。她什么也没拿,拉起孩子的手,向东走去了。孩子去姥姥家,很高兴,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娘:今个八月十五吗?娘。
是啊广叫我吃什么?
什么也不叫你吃!
她说过,又怜惜起孩子来。孩子才七岁,在炮火里跟着跑了四五年了,不该这么斥打她,就转过话来笑着说:还记的爹吗?
记的呀广爹在哪扎呢?
在铁道西啊广在那里干什么,打日本哬!
娘笑了。丈夫在家就喜欢这个孩子,临走总嘱咐她好好教养着。她想,那个人例不恋家,连对她也象冷冷地,对这个孩子却连住了心。就为这个,妯竟觉着有保障了,又和孩子说:爹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的时候回来,
你知道,可不是,我知道:爹回来干什么广
回来打日本。
孩子念道起爹那枪来。爹叫她看过枪,爹对她说枪是打日本的。她想现在日本很多了,常到村里来,爹该回来打日木了!这里日本多,不到这里打,到哪去打哩!
娘儿俩说着,就到了娘家村里,本来只离着三四里地。
到家里,姥姥正坐在炕上。
你看人家多么热闹,大家也都是养儿养女的。姥姥说,咀角却有些讥笑。
谁家?女儿问。
你婶子家。
热闹什么
你婶子家大姐来了,她女婿也来了。
她女婿不趁在这里吴伪军。
现在人家敢出来了,三天一来,两天一来;来了就嘻嘻哈哈。
姑娘想起她是和这个大姐一年出嫁的。她两个同岁,她大姐嫁了一个独生子,她也嫁了一个独生子。她大姐的女婿在绸缎里当学徒,她的女婿在保府上中学。那年正月里,两个女婿来住丈人家大姐的女婿好赌钱,整天在家甩成局己的女婿好念书,整天在家翻书本。她那时候还不高兴己的女婿这么杲气。人家那么好玩,好说笑,宁上的肯年子弟都找人家去热闹;自己的女婿这么孤僻,整天没个人来,只钌几个老头子称赞。她想,现在该是玩的,在学堂里有多少书念不了,例跑到这里来用功?晚上,她悄悄地对他说,你也玩玩去,书里有什么好东西,你那么入迷广你不知道。
不是我不知道:,你看人家多快活广你叫我和他们比呀?
和人家比比,你丢什么人,人家比你少什么?
你不懂。
丈夫睡了,她也不好意思再问,新婚的失妻,她只存柔顺。夜半醒来,她又说;我说镨了话吗?
你知道的事很少:我怎么就知道的多了?
你念念书,可是来不及了。
我不念那个,可是,我耍说错了话,你可别记在心里呀!她靠近靠近他。
后来丈夫走了,很少家来,不在北平,就在上海。大姐的女婿却常来婶子家,穿的好,一来就住下,嘻嘻哈哈!她很羡慕大姐幸福,自己釗霉,埋怨丈夫不家来,忘了她。可是丈夫并没有忘了她,有时家来,也很爱她,她生了一个小孩,丈夫也很喜欢,只是怨她不识字,知道的事少。她说:你不会呆在家里?
我不能。
怎么人家能呢?
谁?
大姐的女婿。
咳,你又叫我和他比!
女婿又生气了。她就害怕他生气,赶紧解释:家里又不缺吃不缺穿,你非出去干什么,你不知道。
你出去又不挣个大钱。
非挣钱不能出去吗?
家里不舒服?
不舒服。
这回是生气了。家里不舒服,外边有什么舒服的事愦?
她疑心了。可是晋晉丈夫还是整天看书,书一箱一箱的,觀翔这木,又翔翻那本,破的就包上个皮,不嫌个麻烦。她觉得丈夫喜欢书,就象她喜欢布似的:她喜欢各色样花布,丝的,麻的,她把它们包在一个一个小包果甩,没事就翻着玩,有时找出一块来给孩子做件小衫裤心里很高兴。她想,丈夫写字,念书,就和她找布做衣服一样。
抗战了,丈夫立时参加了军队。把洋布衣服脱下来,换上粗布军装。两条瘦腿,每天跑百几十里路,也有了劲了。她大姐的丈夫店铺叫日本鬼子抢了,也回到家来,守着女人孩子过日子,看看地,买买菜,抱抱孩子,烧烧火,替大姐做很多事。她可不明白自己的丈夫的心思,有一天她问他:为什么你已去受罪抗日是受罪?你真胡涂透了。
可是为什么人家不出去?
谁?
大姐的女婿。
呸,呸,你又叫我和他比。
渐渐,她也觉得丈夫不能和那个人比。村里人说自己的丈夫好,许多入找到家里来问东问西,许多同志、朋友们来说说笑笑,她觉得很荣耀。日本鬼子烧杀,她觉得不打出去也没法子过。大姐的女婿在村里人缘很不好,一天夜里叫土匪绑了票,后来就不敢在家里呆,跑到天津去了。大姐整天哭,她没离开过丈夫,不知道怎么好。过了一年,那个人偷偷回来了;抽上了白面,还贩卖白面,叫八路军捉了,押了两个月,罚了一千块钱!他就跑到城里当了伪军,日本鬼子到他媳妇的娘家村里来枪东西,他也跟着来,带看黑眼镜!后米,又反了正,坐在欢迎大会的戏台上看戏,带着黑眼镜,喝着荼水,吃花生。
那天她也去看戏,有人指给她说!你看见那个人吗?
谁?
你大姐夫啊!你都不认识了广呀,那是他,她脸上红红的了。
自己的丈夫越来越忙,脸孔虽然黑了,看来,倒杜实了些。仗打的越紧,她越恨日本鬼子了,他也轻易不家来了。她守着孩子过日子,侍候着公公。上冬学,知道了一些事,其中就有她以前不知道的丈夫的心里的事,现在才知道了些。
今年,日本鬼子占了县城附近的大村镇,听到她的大姐夫又当了伪军。从此,她就更瞧不起他,这是个什么人呀!今天,娘却提到了他。正提到了他,大姐就来了大姐听说妹子来了,姐妹好几年不见面丨来看望她。大姐手里托着一包点心,身上穿着花丝葛,脸孔白又胖,挺着大让子,乍一见面很亲热,大姐说:你家他爹可有信?
没有啊!
说起来,人家他有志气,抗日光荣,可是留下了这些孩子们。大姐说着就拉过孩子,叫孩子吃点心,问孩子:你想爹吗?
想啊
快叫娘把他叫回来。
叫回来,打日本吧!孩子兴奋地说。
大姐立时没话说,脸也红红的,象块生猪肝。姥姥也笑了。
听说你女婿又来了。她问。
早走了。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有事广大姐坐不住,告辞了出去。走到屋门口又回来,小声说:大妹子,你家他爹回来,你顺便和他学学,就说俺家他爹是不得已,还想出来的。说过就慌慌地走了。姥姥说:看起这个来可就不光荣。淮是又有什么风声吓走了。
天已经晚了,姑娘带着孩子回来,在路上,她看见一小队人背着枪过去了。她知道一到天晚,就是自己的人;也不害伯,带着孩子定过去。后来回头一看,那一小队人进了她娘家的村了。
回到村头,大孩子正在村边等,见了娘就跑上来小声说:大队长到咱家来了!
哪个大队长?
昼游击大队长,黑脸大个子老李呀!娘忘了,去年和爹一块来拿过书,吃过羊肉饺子的说什么来?
有爹的信,爷正看哩。
母子三个人赶紧到了家见,公公正坐在场里碌碡上,戴着花镜念信,见儿媳妇回来,就说;信来的巧,今年的节我又过痛快了!
媳妇当然更決活,快活了一晚上,竟连那元元的月亮也忘了。
1943年中秋节夜记于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