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洋淀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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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采蒲台(2)

老远传来了母亲喊小鸭的声音。母亲回來了,提若一个大柳罐,满脸红光,头发上淳着一层土。她说:鸭,我在集上买了几十斤山药,我们娘俩去把它抬回中,正赶上我要下岗,小鸭就说:叫纪同志和我抬去!

我拿着筐,她扛着杠,到集上去了。集不远,就在十字宁上。今天赶集的人很多,宁上挤不动的人。刚刚斗争以后,狡民们有的拿钱到集上置买些东西,有的把斗争的果实拿到集上来变卖。集上新添的估衣市、木货市,木器嫁妆很多。农民背着拿着买好的东西,说说笑笑。线子市里妁女特别多,唧唧喳喳,卖了线子又买回布接,一边夸奖着自己的线子细,一边又褒贬着人家的布接祖。

小鸭指着那些好皮袄、红漆立相和大条案说:这都是斗争的陈宝三家的,谁家能有这么好的家什,净是剥削的穷人的。纪同志,尔买了那个小红吃饭桌吧!很便宜:我笑一笑,说:我买那个干什么呀,我一个八路军!

放在炕上吃饭呗!我说买了,娘不愿意,她说等爹回来,才买!我爹就不是八路军尔爹有信来吗?鸭:没有哩!纪同志你给打听打听吧,给登登报。

他在什么队伍?

八路军队伍么,还有什么队沍广我知道是八路军队伍,哪个困呀,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是那年跟呂司令走的。

那好办,我说,我给你打听打听吧!

我和小鸭把山药抬回来。我这么高,她那么小,我紧紧拉着筐系,不让筐滑到她肩上去。她一路走着笑葙,到了家里,她娘留我吃饭,我在她家屋里坐了一坐。屋里比夏天整齐多了,新安上一架织布机,炕上铺着新席,母亲说,都是用斗争款买的。迎门墙上贴着一张墨描的毛主席像。门楼那家伙却不言不语的摘下他自己造的木枪来。那枪做的很不高明,只是一根弯榆木棍,系上了一条红布条子。我只能夸好,小鸭在一旁笑了,母亲也笑着说:纪同志,你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吗?

我说不知道。母亲说:夏天,你在这里不是答应给他一枝沧吗?后来你就走了,他整天磨翻你记性坏,赌气自己做了一枝,这是拿出来叫你看看,羞臊你哩!

我赶紧说,这怨我记性坏,回头我们做一枝!

门楼就又不言不语把沧挂到墙上去了,那意思好象说:不叫你看这个,你还记不起来呢!

小鸭在背后狠狠的说;

看你那尊贵样子吧母亲这时才红着脸说:纪同志,有个事和你商贵商量,俺家他爹,出去了这就九年了,老也没个音讯,也费心给打听打听!

我说:刚才小鸭和我说了,这好办我们去封信打听打听。大嫂,不要结记,队伍开远了,交通又不方便,接不到信是常有的事。我也是八九年没和家里通信了。

纪同志不是东北人吗?有人说俺家他爹也踉着吕司令开到东北去了:很有可能、那里来信禾容易。

我说管告别了出来。我想着,一定要给小鸭的爹一一我的同志写封信,告诉他:他的孩子长大了,这样聪明;老婆进步了,这样能干;家里的生活变好了,一切是这么可羡慕,值得尊敬。他该是多么愉快。

这时嗡呵嗡呵的,过来了几架飞机。门楼跑出来费,小鸭骂他:春那个于什么呀!那是蒋介石的飞机广我回到连里,知道倚况紧了,我们要加紧警戒。

晚上,我又到小鸭家攻哨,小鸭听见我来了,就跑出来说:纪同志,俺爹来信了。

怎么这样巧,拿来我看看净写的什么,母亲也掩饰不往那快乐的心愦,把信交给我,幷且把灯剔亮,送到我的面前。我在灯明下面,把信宥了一遍,这是走了很远的路程的一封信,信封磨破了,信纸也磨去了头,还带着风霜雨露的痕迹。可是,别提佶上的言词是多么兴奋动人,多么热恬激动,我拿着信纸,好象握着一块又红又热的炭。不只小鸭的母亲吓的脸烧红了,我的心也跳起来。上而写着:他在这八九年里,走遍了河北、河南、山西陝西,现在又开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上面写着他爬过多么高的山,渡过多么险的河,现在巳经升为营长。上面写着他怎样和日本鬼子作战,现在又和国民党反动派作战!上面写若他们解放了东北多少万苦难的人民,那里的人民十四年经历的是什么样的苦难!上面写着他身体很好,胜利的日子就要到来。上面与辁希望妻子进步,积极参加土地改革和反顽的斗争;上而问到小鸭长的怎么样了……小鸭嘻嘻笑若,指一指门楼说;

上面没提他!

那时他……娘象是要安慰门楼,说着脸红了。我明白那意思是,爹走的时候,门楼还在娘肚子里,山远门的人,恐怕是忘记临行时遗留的这块血肉了。

门楼垂头丧气,对于这使母亲姐姐这么高兴的新闻,好象并不关心,也莫名其妙,不言不语的吃着扳。

我回到我的岗位上去。想到我的同志们解放了我的家乡,我分外兴奋,对于眼前的敌人,我分外觉得有彻底消灭他们的把握。我轻轻地爬到柳树上面去。

天已经黒了,星星还没出全,天空没有一丝云采,树枝也纹丝不动。只有些干黄的叶子,因为我的震动,轻轻落下来。我把身子靠在那根大干上,把背包架在老鸹巴里,把枪抱紧,望着堤坡那里。

堤坡外面那条汽车路,泛着灰白色,象一条刚剛蜕皮的大蛇。我愆起,这八九年,多少敌人从这条路上踏过,多少灾难在这条路上发生,多少人死在这条路的中间和旁适的深沟里。多少次,我们从这条路上赶走了敌人。

这时,屋里吹灭了灯,母奈打发孩子们睡下了,对于紧张的情况,好象并不在意。

这是八九年来一家人最快乐的一个夜晚了,这个夜晚,当母亲的想来是很难入睡。她会想起许多不愿再想也不能不想的事。夜深了,天空飞过一只水鸟,可是天并没有阴。月亮升上来,照亮半个窗户,我听见门楼象大人一样呼呼的愁盹。象是小鸭輕了一个身,说!

多讨厌呀,人家越睡不着,他越打呼噜!

鸭,你还没睡着吗?母亲问。

没有呀,怎么乜睡不着了广的,明天我们给你爹写一封信吧叫也回来吗?

干么叫他回来:把家里的事情和他学说学说。写上咱新添了三亩地:对!给爹写封信,我老是想不起爹的模样来了广他走的时候你还小。

我们给他写封信。娘,我们给他缝一个布信封吧,布信封就磨不陂了,我见人家都做一个小布袋。

对。鸭,要不是顽军来进攻,你爹也许就家来了:王八老蒋,过了一会,小鸭又说:烺!我看还袅叫爹冋来吧,听说陈宝三的大儿子参加了还乡队,要领若人回来夺地哩!

不要听他们胡铤嚷广母亲说,有八路军在这里,他们不敢阴来。天不早了,快睡吧:我不禁心里一锓。原米在深深的夜晚,有这么呰母亲和孩子,把他们的信心,放在我们身上,把我们裂作了保护人。我觉得扃头加上了很重的东西,我摸了摸枪栓。西边远远的一声火车叫,叫的那么凄慘吓人在堤坡外面的麦地里过宿的一群大雁,惊慌的叫着,向着月亮飞,飞上去又飞回来。接着是轰的一声雷,震的柳树摇动,窗户纸乱响口小鸭大声说!

好,又诈了老蒋的火车,我叫你来回送兵!

从此就听不见母女两个的交谈,月咨也落下去。我望一望那明亮的报象一张木帮,它长年在天空游动,密密层层的星星,很象遥它翻起的土花、播散的种子。

母子三个睡熟了,听她们的鼻息睡的很香甜,她们的梦境很远也很幸福。我想到战斗在我们家乡的雪池黾的同志们,我望着很远的西方。

黎明,我放了报瞀的笫一枪。

真的来了,这一群黄独一样的还乡队。立刻就接了火。敌人靠堤坡掩护着包困村庄,我们一班人上到小鸭家的厘顶上。

敌人冲看小屋射击,小鸭一家人并没有向别处转移。我在屋顶上喊:小鸭,趴到地下去,不要在炕上!

小鸭叫道:纪同志,不要叫敌人攻进来呀。

一克打到吃饭的时候,子弹不住从窗子里打进去,我非常担心,我喊;小鸭,躺在炕沿底下,不要抬头。

不要管我们,管你打仗吧!她母亲说。我们见小鸭在一边吃吃的发笑。

听见我们的枪声密了,小鸭就高兴的喊:纪同志,你看看来的那些王八钽面有陈主三的儿子没有?他是回来夺我们的日子的!

我说:小鸭,政心吧,他间不来。

敌人巳经不敗抬头,新的命令还没来,我们就三枪两枪的顶若。

太阳走的那样慢,可是也过晌午了。我有些饿,渴的更难受,很想喝点水,我喊着问:小鸭,你们水缸里有水没有广我看看去广是她母亲的声音。

爬着去呀广

我听见她在外间屋里掀瓮盖的声音。唉呀,怎么一点也没有了,小鸭这孩子。我昨天叫你提水,怎么没提呀!不是爹来信了吗,我就没顾的去提。小鸭说。

你们渴的厉害吗?母亲问。

渴的厉害广我失望的说,没有就算了,快趴下吧!我紧紧丁肴堤坡上的敌人,我也看觅了园子中间那一眼小甜水井.辘辘架就在那放着,辘辘绳还在井口上摇摆。我想,能有个什么管子通到我这里来就好了,痛痛快快喝它网口,那井水多么甜呀!

我听见房门支的一声响,我吃惊问:谁开门?

小鸭的娘提着昨天买来的祈柳罐,从屋里爬出来,我念忙压低嗓子喊:大嫂,不要去,快回来!

不要紧她轻轻说,爬到并边去,把柳罐拄到井绳上,她是那忭迅逋的绞起了一罐水,当敌人发觉,冲看她连开三柃,她已经连跑带爬提逬屋来。

兔崽子们,你们打不着我!她喘着气连笑带驾。爪刺刀掏个小窟窿吧,她向我们喊。

我从屋里系上一小罐水,小鸭还啥嘻的笑着叫我系上一包干粮,她说:吃了,喝了,要好好的顶着呀。

这水是多么甜,多么解渴。我怎么能忘记屋子里这热心的女人和杷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的孩子?我要喝—口水,她们差不多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生命是这杆可贵,值得敬,这生命经过长期的苫难,正接近幸福的边缘。我的责任是什么?我问着向已。我大声说:小鸭,我们就要冲锋了!

1947年11月修改于博野史家佐村

这一家就住花村边上。虽然家见不宽淖,新卯从小可是娇生愣养,父亲死的早,舟亲拧着纺车把他拉址火,真是要显星不给月完。现在他巳经是二十五岁的人,娶丁媳妇,母亲睥气好,媳妇模样好,过的足好日子。媳妇叫浅花这个女人,好说好笑,说起话来,象小车轴上新抹了油,转的快叫的又好听。这个女人,咀快脚快手決,织织纺纺全能行,地里活费过一个好长丄。她纺线,纺车象疯了似的转;她织布,挺拍乱响,梭飞的象流星;她做饭,切菜刀案扳一齐响。走起路来,两只手甩起,象扫过平原的一股小旋风。

婆婆行时说她一句:你消停着点。她是担心她把纺车轮坏,把机子碰坏,把案板切坏,走路栽倒。可呈这都是多操心,她只是快,却什么也损坏不了。自从她来后,屋里干净,院匪利落,牛不短草,鸡不丢且。新卯的娘念了佛了。

附结婚那二年,夫妇的感惝好象不十分好。母亲和别人说,晚上他们屋里没动静,听不见说说笑笑。那二年两个人是有些別扭,新卯总嫌她好说,媳妇在心里也不满意丈夫的话贵和邋遢。洱是很快就好了,夫妻间客易想到对方的好处,也益兴去迁就。不久新卯的话也多些了,穿戴上也干净讲究了。

找花好强,她以为新卯不好说不算什么,只要心哏实在,眉里眼里有她也就够了。而且看来新卯在她跟前话也汽是不少。她只是嫌他当不上一个村千部。年上冬天,祈卯参加了村里的工作,并且人们全说他是个顶事的干郃,掌着大杈,足村里的大拿。可是他既不是村长,又不是农会主任,不是治安员也不朵调解委员。浅花问他他不说,晚上问,他装盹着了,呼呼的扛鼾睡。浅花有气什么话这样贤重,也值衍蹒若我广她暗施一计:在黑暗里自言肖语的说:唉,八路军领导的这是仆么世道啊厂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八路军哪一点对不起你广新卯配了,他狠狠的给她讲了一番大近理,上了一堂政治课,粗了脖子红了脸,奸象面对看仇人。浅花暗笑了,她说:你是这里边的虫,好坚决,和我也不说实话,你咀浅:新卯说。

他又转过身去睡了,这样常常汉的浅花一贳睁眼到天明。今年吞天,春耕地耘上了,出全了苗,该锄头遍了,新卯却什么活也不愿意去做。在家甩的时候更少了,每天黑更半夜才家来,早砭天一亮,就披上袍子出去了,家不象他的家,家扭的人见他的面也难。浅花又是六七个月的身予,饭熟了还呀挺着太肚子满宁去找他,也不一定找得来,找阴来象赴席一样,吃上一碗饭,将筷?一摆,就披上那件破棉袍子出去了。一顿饭什么话也不说。他的母亲虽然心痛儿子,可是对他近来的行动也不满意,只是存在心里不说;浅花可憋若一肚子气等机会发泄。她倒不是怨他不到地里去做活,她仿心的是近来对家甩的人太冷淡,他那咀象封起來的,脸上满挂看霜,一点笑模样也看不见。半夜人家睡醛一觉了,他才家来,什么也不说,倒头便睡,你和他念道个家长里短吧,他就没好气地说:你叫人歇一下子吧,我累。

浅花说:你累什么呀?水你不挑,柴你不抱,地你不锄,草苗快―般高了!

你不知道我有工作?他例发火了。

浅花只好冷冷旳一笑,过半天自己又忍不住的小声何道:你近来做什么工作呀?

你没听说凤声不好?

风声不好,我看又是谣言。就是吧,你也得照颐自己的身子呀,你近来脸色不好,身上又瘦多了。

这时她才心痛起他来。他近来吃饭很少,眼都陷了下去,叫他睡觉吧,她不言语了。

又过了两天,他竟连夜不家来睡觉,天明了才家来,累的不象个人样子,进家就睡了,睡上多半天才起来;可是天一擦黑便又精祌起來,央告普说:给我做点好吃的吧。

母亲听见了匣说:你给他妙个鸡旦烙张饼:媳妇虽然不高兴他出去,却也照样给他做了,若他一边吃,她一边问:吃了好东何千什么去,他咧着油光的大厚咀唇说:这可不能告诉你!

乡下的夫妇,有这么三天五天不在一东炕上,浅花訧犯了疑心。她胡猪乱想,什么工作砑,夜问出去!:十天回来?她家住顶南头村外,不常有人果;她想,村里干部多看呢,别人不一定这样。这一天,大宁上刘窖的媳妇来借梭子,浅花就问她:大嫂子,你听见说敌人又要山来扫?干吗?没听见说呀!扫荡怕什么呀,我就不伯:可是做家他爹没事忙,现在连黑夜间乜不家来睡觉了!

哈!不家来睡觉,到郷里睡呀?这女人大吃一惊,张着咀问。

谁知道,有这么三四宿了,人家说工作忙:浅花叹了一口气。

准是工作忙呗!那女人说着,却撇了撤阻,工作忙,一天家是男女混杂,咱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工作!

大嫂子,你听见什么风声了巧?浅花直着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