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洋淀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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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采蒲台(1)

越过平原,越过一条大堤,就是白洋淀水乡了。

这里地势低下,云雾很低,风声很总,淀水清澈得发黑色。芦苇万顷,俯仰吐穗。

自从敌人在岛汴淀修起炮楼,安上椐点,抢光白洋淀的粮食和人民赖以活命的苇,破坏一切治渔的工兵,杀吃了鹅鸭和鱼鹰;很快,白洋淀的人民就无以力生,鱼米之乡,变成了哦莩世界。

正二月间,正是环境残酷,白洋淀的人们没法生活的吋候,吴里派我到这一带组织渔民斗争,就住在釆蒲台。

采蒲台是水淀中央的一个小村庄,平常敌人扫荡不到。这里,房屋宁道挤的象蜂窠,一条条的小胡同,窄得两个人不能并肩行走,来往相迂,只能侧身让过。一家家的小院落,飘着备色各样的破布门帘。满丁鸭子跑,到处苇花飞。

家家墙上张挂鱼网,墙角安放锅灶,堆着鱼兰、虾篓和打死的水鸭子;院里门前,还耍留下一块地方,碾苇和编席。

支部书记把我领到紧靠水边的曹连英家去住下。曹连英四十来岁了,老婆比他小几岁,一个姑娘十七岁了,名叫小红。

连英不好说话,一心做活,手里总足不闲着。媳妇是个活泼敞快的人,妤说妤笑;女孩子跟娘一样。

支部书记把我安置下了,就要回去。连英的媳妇跟出去,小声说:叫同志吃什么呀广支部书记说:你们吃什么,他就眼着吃什么吧,他知道我们这里的困难。

我们:连英的媳妇笑笑说:我们光吃地梨。

支部书记低头想了想说:先熬几天,等开了凌。再说。说完就出门走了。每天,天不明,这一家人就全起來了。西连英背上回子,沿着冰上的小路,到砸好的冰窟窿那里去掏鱼。他把那有两丈多长的杆子,慢慢推进冰底下,掏着捞着拉出来,把烂草和小鱼倒在冰上……小红穿一件破花布棉祆,把苇放在院里,推动大石磙子来回碱轧。她整天在苇皮上践踏,鞋尖上飞破,小手冻的裂口。轧完苇,交娘破養,姓提上兰子去挖地梨。直等到天晚了才同一群孩子沿着?水回来,咀唇连饿带冻,发青发白;手指头叫冰凌扎的滴着血。娘抬头看见,眼里含着泪说,孩子栽了,龙去吃块糠饼子吧!开了凌,我们拿上席到端村去卖,换些粮食。

小姑娘嚼着冰硬的饼子说:粮食,粮食,仆么时候我们才有粮食吃呀。说完:她望着我,娘笑着说:对,跟同志要吧!他是咱们的一个指望,他来了,我们就又快过好日子了!

我看在眼里,也酸酸的难过,就说开了凌,我们去弄些吃喝来,说着,连英也背着回子回来了,把鱼倒在筛子里。媳妇赶紧接过米,韋到门口水边去淘洗干净,又喊女孩子升火做饭,给爹烤千那湿透的裤子。

曹连英说:淀里起风了,凌就要开。

这一晚上,我听见小红和两个昔年妇女〔她们的丈夫全参军去了)在外间屋地下编席。她们编着歌儿唱,一边在竞赛着。我记的这样三首:怏怏编,快快编,我小红编个歌儿你看看。

编个卄么歌儿呀,眉子细,席子白,八賂同志走了你还要来。

这垦曰子,你睡的谁家的炕,他家的席子可有我们的白?

你们什么时侯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思念你们,应读不应该?

你们远出在外,敌人,就上咱的台阶!你快快打回来,你快快打回来!这样艰难的日子,我们实在难挨。

我的年纪虽然小!我的年纪虽然小,你临走的话儿记得牢,记锝牢:不能叫敌人提到,不能叫敌人提到!

我留下清白的身子,你争取英谁的称号!

风越刮越大,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我从窗口一看,淀里的凌一丝也不见,全荡开了,一片汪洋大水,打的岸边劈劈拍拍的响。

这天正是端村大集,各村赶集的小船很多。

小红和她母亲,也要带着编好的席、织好的网,到集上去换粮食,我也愿意跟着到集上看看。自家的小船就系在门口,迈过矮矮妁筲巴。小红抱过席捆來,放在船上,娘儿俩摇船走了。到了端村,各处来的小船全泊在村当中邵个小港坦。小红卖网,娘去卖席,我到各处去转转,约好早些回来。

端吋是水淀有名的热闹地方,三面叫水围若。顺水可以下天津:上水通着几条河路;北而一条大堤,通到旱地上的大村镇。

赶集的人很多,那些老乡们都是惊惊惶惶的。鬼子、汉奸、浪荡女人,在宁上横行乱撞。过了木桥,便是网市,有两排妇女对坐着在那里结网卖网。她们杷织好的丝闷,张挂在墙上,叫太阳一照,耀眼光亮,把回子网兜放在怀里,抖露着叫过往的入看。小红坐在里面,她对那些过往的渔夫们说:你们谁买了这一合?我保管你们发大利市,净得大鱼!

一个青年渔夫翻翻看看,就又放下了,苦笑着说:网是好网,借你的吉幸也能捞大鱼。可是有什么用啊,鱼比屎还贱,粮食比金子还贵,臼费那个力气去干什么!想些别的办法洁命吧!

另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打鱼的家伙,我倒想买件逮那些王八的家伙,叫他们把我们的水淀搅混了!

两个人狠狠的说着走了。

随后过来两个老年渔夫,小红又说:你们谁买了这一合网,保管你净得大鱼一个老人看了看说:喂!真是一付好网。

另一个老人说;

天好,现在也不买那个,能安安生生打鱼吗?

小红眯着眼问:明年哩

明年就能安生老人笑了。

你以为他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你这大伯,宾是悲观失望!小红说着笑了,这里是我们的家,不是他们的家,这里不是他们的袒企。这里是,这里是,小红低声说,娃他们王八狗日的坟茔地!不出今年:我看你还是买了这付网吧,好日子总归不远!

两个老人全笑了说:好,听你的,孩子。要多少钱呀?

小红说:你看着吧!我们是有些紧用项,要不还留着自己使用哩!

老人说:我知道,现在稂食困难,我给你半斗米的票!

我看着小红卖了网,就到席市去。

走过一处诖地,上了堤头。堤上净是卖席篓子的,那牲老大娘们守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篓子,见人过来,就拦住说:要篓子吧!你买了吧!

你买了吧,我去量点粮食!

没有一个人答声。

再过去,足一片场院,这是席市。席一捆一捆的并排放着,卖席的妇女们,站在自已席子头起。她们都眼巴巴望着南边大梢门那迈,不断的有人问:出来了没有?还有的挤到门口去张望。那是敌人收席的地方,她们等候着那收席的汉奸出来。

很久不见有人出来,已牌时以后,人们等的极不耐烦了,那个收席的大官员,本宁有名的地主豪绅冯殿甲家的大少,外号大吉甲,才前呼后拥的出来。他一手拿着一个丈量席子的活尺,一手提着黑色印桶。一见他露头,卖席的人们就活动起来,有的抱了自己的席,跑到前边去,原来站在前边的就和他争吵起来,说!这是占坟地呀,你抢的这么紧?那人又只好退回来。有人尽量把自己的席子往前挪一挪。

收席的,幵始看梢口边头一份席,那是小红娘的,不知道她怎么能占的那样靠前。她象很疲累了,弯着腰一张—张掀开席,叫收席的人过眼看成色,量尺丈。收席的象员大将,站在席边,把尺丈一抛,抓起印扳就说:五百!

小红的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说:先生,这样的席五百一领呀?

收席的说:这是头等价浅!

啊呀!这还是头等价钱!小红的娘叹口气说,先生,你说小米子多少钱一斗啊?

我买的是你的席,我管你小米子多少钱一斗?收席的楞着眼说胃不卖?好,看第二份!

他从她的席上踏过,就来孴第二家的席。小红的娘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席上。

第二家卖席的是个年轻人,五百一领,他哭丧着脸答应了,收席的就拍拍的在席上打上印记,过去了。年轻人一边卷着自己的席,一边回头对小红的娘说:谁愿意卖呀!不卖你就得饿死了,没有粮食下锅了,你不卖就是死路一条。除了他这汛,你没有地方去买苇,他又不让别的客人来收席!大嫂:我看你停会还是卖了吧广年轻人弯腰背起他那一捆席,到梢门口里去換票去了。

小红的娘低着头说:我不卖!

一开了盘,那些囤上来探听的人们,都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席子那里去了,一路唉声収气,五百,头份五百广干脆就躺倒在自己的席上。

背进席去的人,手里捏着一搭票出来换苇或是换!去了。太阳巳经过午。小红的娘抬头看见了我,她许是想起家里等着她弄浪食回去,就用力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收席的汉奸那里说:你收了我那一份席吧!

你是邨一份汉奸白着眼说。

就是那头一份。

你不是说不卖巧?怎么样,过了晌午,肚子里说话了吧,生成的贱骨头!

小红的蜋卖了席,背迸去换了一搭票出来。

我到梢门口那里一望,看见院里和河码头上,敌入收的苇席,垛的象一坐坐的山。我心驵想:这一捆捆的、一张张的席都是这一带的男女老幼!不分昼夜,忍饥挨冻,一尺一寸织成了的。敌人收买席子的办法是多么霸道!自己从小也赶过不少集,从没见过买卖是这样做的!这些卖席的人,竟象是求告乞讨,买席的一定要等到他们肚里娥的不能支持的时候,才肯成交。他妈的,这还不如明抢明夺!他们设下一层层的圈套拴的老百姓多么紧!

我正要骂出声来,听见收席的汉奸,正调笑一个年轻的妇女:你们肴人家这个,多白多细,那妇女一张一张掀给他看了他又说:慢点哪,別扎破你那一小手指头呀广我恨不的过去,把那汉奸枪毙了!忍着气同小红娘俩上船回来。

晚上,就召集人们开会。

支部书记说!

同志,你知道,我们这围村子不大丨却是个出鱼米的釕庶地方。白从敌人在端村、关城、同口一带安上据点炮楼,扒大堤破坏了稻田,人们就没有稂食吃。我们这里出产好苇,有名的大白皮、大头栽,远近驰名,就是织席编篓,也吃穿不尽。敌人和傍虎吃食的汉奸们又下令,苇席专收专卖,抢了席子去,压低席的价钱,就把人们逼到绝路上来了。端村火宁,过去是多么繁华热闹?现在一无要饿死几口人!再有一年工夫,我们这水淀里就没有人了!

我们要组织武装,寻找活路。我们把村瓜的枪枝修理—下,找几只打水鸭的小船,组织一个水上游击队,先弄敌人的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就好办了。这村里能打枪驶船的有多少人。

连英说:驶船的,人人都会。打拾的,要在船上,除非是那些打水鹎的来的准当:我说:先不耍人多,较好是同志们:那也有二十几个:支部书记说。

潲击小队组织起来,一共有十只小船,二十个人。我们就在村南一带去年没有收割的大苇塘里驻扎,每天拂晓和黄昏演习。

就有一夭,小红在淀甩顺着标志收鱼篓,吞见敌人一只对艄大船过来,她绕赘弯飞快的来告诉我们。我们在大苹塘附近,第一次袭击了敌人,夺回一大船粮食,分散给采蒲台的人们吃。

直到现在,白洋淀还流行着这首措写了真实战斗倩况的歌:运粮船来到,弟兄好喜欢!

王队长的合子枵往上翻,打的小猴氷里钴!队长下命令,弟兄往前冲,不怕流命,不怕柄牲。

冲到了大船上,白脖要还怆,三小队的手榴弹扔在了大船仓,打的他们见了阎王。

死的见阎王,活的缴了沧,合子大檢敛了一大令;

一大船粮食送进大苇壙!

纪了念。

住在定县的还乡队回村复辟。为了保卫农民的斗争果实,我们队伍开来了。

一淸早,我又到小鸭家去放哨。她家紧靠村南大堤,堤外面就是通火车站的大路。她家只有两间土甓尤房,出房门就是一块小菜國,园+中间有一眼小甜水井,井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柳树。这些年,每逢情况紧张的时候,我常常爬到栩树上去监视敌人的来路,这柳树是我的岗位,又是我多年的朋友。

柳树的叶子黄了,小菜园里满是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小鸭的娘刚削起来,正在嘱咐小鸭,等弟弟门楼醒了给他穿好衣服。随后她就忽的一声把门开幵,咀里叼着用红铜丝扭成的卡子,两手梳埋着长长的头发,一看见我,就笑着说:呀!又是老纪同志,怨不得小鸭说你们来了。先到屋里暧和暧柑。

尔好吧,大嫂!我说,今年斗争,得到了什么果实,她把头发卡好,用手指着前面的园子说:分了这三亩园子。它在人家手里呆了十年,现在又回来了。

后面那深宅大院高门楼,是大恶霸陈宝三的住宅;东边,那是陈宝三的场院。西边,那是陈宝三的水车井大园子。三面包围,多少年俺家就住在这个老虎咀甩。

早先俺家也并不这么穷。陈宝三,今年想这个办法硬挤一块去,明年又想那个办法圈哄一块去,遥的俺家只剩下这两间甓房,一出门肽,就没有了自己的站脚之地。陈宝三还是死遛。小鸭的爷是个硬住汉子,他看出来陈宝三是成心把俺一家挤出去,就高低也不干了。陈宝三发下大话说:他不虫,我有的是钱,我用洋钱把他的房诚填一寸厚,看他去不去!

小鸭的爷正病在炕上,年关近了,要帐的人又不离门,就有人來说合:你就去给他吧!俺冢他爷说:办不到!除非他先吃了我!

到了晚上,陈宝三打发人往俺家房顶上扔些那不时兴的小锏饯,丁当乱响,气的俺一家人发抖。这还不算,六年三十,陈宝三的场里失了一把火,烧了麦秸垛,陈宝三告到官府,说是小鸭的爹放的,抓迸衙门去。老头子心痛儿子,又没有说理的地方,就杷庄基写给了他,活活气死!临死的时候,对我说…记着!记着厂就断了气!

第二年就事变了,俺家他爹争这口气,参加了八路军,九年了没有冋来。前几天幵斗争会,俺家小鸭登台讲了话,说的陈宝三闲口无言,全村的老乡亲掉泪。这口气总算争回来了!

小鸭记得这些寧吗?我问。

她不记的?自从她爷死了,每天晚上睡下了,我就捉备她的耳朵学说一遍,她丨己得清淸楚楚!好吧,纪同志,咱们回来再说话?我赶集去。

她回手关上门。我问:去买什么?大嫂!

看着什么便宜,就买点什么!她微微一笑,地多了,明年咱要好好种!不能叫那些地主恶霸笑话!他们不是说,地交到咱手里是白费吗〗叫他们看看,是他们种的好,还是咱穷人种的好。

说完她抟身走了,我望着她那社实的身子比男子还要快的脚步!

母亲刚走,小鸭也起来了。她哼着唱着穿好衣服,还故意咳嗽一声,才轻轻开了门。接若一闪就跳了出来,笑着说:你又来了!

我看见小鸭穿一件黑红格子布新棉祅,浅紫色棉裤,只有脚下的鞋,还是破破烂烂的。头发留的象大人一样,长长的,后面用一个卡子束起来,象小鸟展开的尾巴呀,小鸭阔气了,穿的这么讲究:你没见门楼哩,人家穿的更好!她有点不服气的说。―转身:我去给你叫起他来!

我赶紧叫住她:你别去制作人家了,叫他睡吧!

她不听话,跑进屋里,立时我就听见她把门楼的被窝揿开,听见她那丁呤丁呤的笑卢,和门楼那瓮声瓮气的叫骂,门楼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光屁股的孩子,从二月惊蛰河里刚刚解冻,他就开始光屁股,夏天,整天的到村南那苇坑里洗澡,来回经过一块高梁埵,他就总是一身青泥,满脑袋高粱花。一直到十月底,天上要飘雪花了,才穿上棉裤祅。他这光屁股的长期奋斗正和我这八路军光脚不穿袜子一样。

小鸭在后面推着,门楼一摇一摆走出来。他穿着一领新做的毛兰粗棉袍,如上他那肥头大脑,短粗身子,就象一个洋靛捅。

小鸭撇着薄薄的阻唇说,他这新棉袍,也是我们斗争出来的钱买的!

门楼还撒着眯怔,不住的嘟哝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