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堂施工队
5966500000031

第31章

焦老师端详着我交给他的课外作业,这回,他给我们布置的作业是为某家公司设计一张大厦建筑立体效果图,我曾经打听过那是家什么样的大公司,但他只是笑了笑,道,这个嘛,现在暂时保密。我问他为什么要保密,他回答说是商业机密。保密就保密,我还不想去弄清楚呢,反正,我对自己的设计图很有把握,我觉得这张图又很有可能赢得他的好感。是的,正如焦老师所说,这方面是我的天分所在。我的这个设计可以说独具匠心,为了画好它,我除了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外,而且还对这座城市所有建筑都进行了实地考察,包括明清以前修建的摩天大楼我也专程去看过几次,我觉得,那座楼虽然很气派,但毫无特征,它太普通的,简直与明清修建在家里的那个火柴盒子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这座楼房更高一些,当然不止是高“一些”,而是高“许多”。我每天都仰着脸在城市里东游西荡,寻找有点参考价值的建筑物,在草图出来后,我又反复推敲过,做了多次修改。是的,为了这张图,我熬了许多个不眠之夜。

然而,焦老师在看过图纸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就击掌称赞,而是陷入了沉思。只见他不断地将图纸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还从抽屉里面摸出放大镜和尺子,一边看一边丈量着,就这样折腾了好半天后,他将我的设计图一卷就出去了。

我喊道,“老师……”

他头也没有回,只是摆了摆手。

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同学们聚在教室里聊天。焦老师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来给我们上课了,谁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大家都知道我是最后一个见到老师的人,于是纷纷向我打听那天我和焦老师在一起时他都说了些什么。什么?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回答道。这就怪了,老师平时从不旷课的,这回竟然一口气旷了三次课,他们说,看来,这个书是念不下去了。一些人去找校长反映情况,要求退还他们交的学费,另外一些人则干脆也不来学校了。

我依然每天晚上都坚持去学校。我有一种预感,焦老师的不辞而别一定与我交给他的那张图纸有关,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我的图纸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听同学们在私下议论焦老师,就凑过去。我听见他们说焦老师以前得过神经病,差点就被送进了疯人院里,他们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变成那个样子的,他追求她,但她却对他毫不在意,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后来呢?我想知道后来焦老师是怎样重新站起来的,但是他们不讲了。有人说,她来了。大家便一哄而散。我听见一阵清脆的高跟皮鞋敲打走道和楼梯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的逐渐增强,卞明敏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害怕卞明敏,而且恰恰是在这种时候怕她。难道焦老师追求的那个女人就是卞明敏么?但是不像啊。我在心里琢磨着,也隐隐感觉到焦老师和卞明敏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许花子这些天来也忙得整日不见踪影,实际上,自从我开始设计这张建筑图纸以来,她就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了。偌大一幢别墅里面只住了我和吴妈两个人。吴妈是许花子不久前请来的保姆,负责我的起居。我回想着最后一次和许花子在一起的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我在一起了,又似乎昨天还我在一起待过。我不知道。我完全丧失了对时间的追忆能力。白天,我睡眠;到了夜晚,天刚刚黑定,我就背上书包和画架前往学校,我明明意识到焦老师可能再也不会来给我们上课了,但我仍然想去上学。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教室里面只剩下了我和卞明敏两个人。

这天晚上,我和卞明敏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我正准备把书包放下,卞明敏突然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将一张纸条塞进我手里,然后,一扭身就迅速走出了教室门。

我打开纸条,看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我在天堂等你!

我拿着纸条追了出去,但卞明敏已经不见了。

你在天堂等我干什么呢?我嘀咕道。我又重新背上书包和画架走出教学楼,来到楼下,走到操场中央,看了看漫天繁星,我决定去找我的施工队,我的天堂施工队。

1

我记得当初我把他们带进城的时候,他们就住在宝塔山下的那片工棚里,后来我来看望他们的时候他们仍然住在那里;我记得工棚的前面原先是一片被人挖得坑坑洼洼的废墟,废墟周围是一簇簇矮小茂密的灌木林,我记得许花子当时曾经指着那片废墟对我说,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人间天堂的,我记得我曾经附和许花子的话接连重复过好几遍:“人间天堂”。哦,人间天堂!这是我一度最喜欢的一个词语:人间天堂。我在许多不同的场合中都曾使用过。我在故乡的山坡上对我的牛说过,也对它们吃的草说过,我对父亲和村里的乡亲们说过,也对坐在台上面的白胖子白书记和坐在台下面的那些村长们说过,当然,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自己说,我说,人间天堂,人间天堂,人间,天堂……而现在,当我费尽周折来到我的施工队曾经驻扎过的地方时,我发现,废墟已经荡然无存,施工队也已销声匿迹,人间天堂却无影无踪。他们去哪儿呢?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被许花子带上天了么?我觉得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徘徊在楼群之间的林荫小道上,耳朵里面满是嘈杂的喧闹声,有电视机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磕碰声,还有大人吵小孩的声音,以及高跟鞋上下楼梯的声音……我倾听,然后慢慢地将目光一寸寸地向上抬起来,最后我就看见了一轮明月。

月亮,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注视过你,上次见你是在何时何地呢?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好象是在回忆我曾经咽下的一颗饭粒、一滴水或一片去痛药片——前段时间我牙痛难当,许花子就让我吃过许多类似的药丸。在我牙痛的日子里,许花子曾经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是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圆脸,细眉,小巧的鼻子,薄嘴唇,讲话的时候眼皮忽闪忽闪的,而且声音极其轻柔客气,当她将一块冰凉的钢片塞进我胸前的衣服里面时,我就想到过月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想到月亮,疼痛使我的右脸鼓起了一个大包,我竟然幸福地笑着咧开了嘴。

而现在,当我望着月亮听着楼房里面传出的各种声响闻着人家的气味时,我禁不住满面泪水。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突然,我听见有人来到我身边,问道。

我把脸从夜空中放下来,我看着向我提问的人,他的右臂上戴了个红色的袖章,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有看清楚那袖章究竟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我只是这样估摸它是红色的,红色代表权力,这个我听人说过。我嗫嚅道,“没什么,我……”

这么晚了,你,你想干什么?

我……

我看你还是早点离开为妙,他说,这里是家属区,如果你要找人的话,现在就马上去找,如果没什么事,请你现在马上离开!

我问道,你知道天堂施工队去哪儿了吗?

什么?天堂施工队?没听说过,施工队就是施工队,起这么个名字干吗!那人用手电筒晃了晃我的眼睛,冲着我说道:“走吧!”

我只得沿着来路往回走,大约走了十多步,那人从后面追上来,说道,喂,你是不是要找天堂啊,我知道有个地方叫“天堂”,是个大型的娱乐中心,就在城北桥头。喂,你去哪儿看看吧……

于是,我就顺着那个人的指引信步走到了城北,桥头上果然矗立着一座霓红灯闪烁的三层楼房,门前挂着一长溜红灯笼,灯笼下面站着一排女孩,每个人手里还拎着一盏小灯笼,灯笼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蜡烛上发出弧形的小火苗,小火苗一闪一闪的,。我走过去,她们便一个个弯腰说道:“先生你好!”

我说,好!

我说,这里是天堂施工队的住处么,你们见过他们没有?

我的话让她们面面相觑。这时,从门内走出来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只见她扭着好看的细腰走到我面前,微微弯身作了个手势,道:先生,里面请。

我紧跟她的后面,眼睛盯在她的腰间,越看越觉得她是一条蛇变的。我跟着这条蛇一直走进了里屋。我看见屋子里面烛光荧荧,许多人围坐在一张张圆桌前伸出一颗颗脑袋,嘴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我被这吸气声搞得心惊肉跳,好象不小心钻进了一个蛇洞,越往里面走,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当我紧张万分时,我在那么多的蛇脑袋中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领我进去的那条美女蛇回过头对我笑了笑,说道:先生请吧,那位小姐已经等你半天了。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条美丽的菜花蛇盘坐在一盏烛台边,单眼皮忽闪忽闪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卞明敏站了起来。她一起身就不再是一条蛇了,她变成了一个小仙女。这有点像怀堂老爹以前给我讲的那个白娘子的故事,一条蛇变成了一个人,又由人变回成一条蛇。她将身边的凳子朝后拖了拖,示意我过去挨着她坐下。我刚落座,她就呵斥我道,“你这个家伙是怎么搞的,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我说,我……

“不用辩解!”卞明敏摆了摆手,说道,“我今天不想听你说什么,我把你叫到这里来,是让你听我说的。来吧,在我说之前,咱们先干了这杯酒!”她把面前的一只绿色的玻璃杯举起来,与我面前的那只红色的玻璃杯碰了碰。来,干杯!她说道,然后一饮而尽。

我有些犹豫,我将酒杯端起又放下,我看着酒杯里面的红色液体,心想,她怎么让我喝血呢,难道是蛇血么?

你怎么不喝?你是不是怕我在酒杯里面放毒?卞明敏怔怔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说,我……

喝了再说!她说,我干吗害你?!傻瓜!

我只得硬着头皮尝了一口,我发现味道好极了,就一饮而尽了。随后,我就觉得一束火苗慢慢地从心口升腾起来,渐渐的,我感到火苗越来越旺,舔得我浑身燥热难当。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过瘾啊?

我点点头。

卞明敏在烛光那端微笑着,但很快笑容就被她收藏起来了。我听见她像是背诵课文一样流畅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约到这儿来吗?你不知道的,你是个傻瓜,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是,我可是知道你的。从你第一次走进教室我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了。这么说吧,当你出现我面前时,我突然懵了,因为你和他太像了,简直就是他本人转世。但是,当你唯唯诺诺地走到台上做自我介绍时,我就一眼看穿了你。你不是他,虽然当时我还不敢肯定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他!你怎么会是他呢,我差点就被你的外表迷惑了。你一定不会忘记那天在上学的路上所发生的事,对吧,我那是在故意激将你呢,我想试探一下你与他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异。后来,我发现你是个傻瓜,你一点都不懂得怎么去讨好女人,而这一点却是他的长处。他懂女人,不仅懂得如何赢得,而且还知道怎样永远占有。所以,他虽然死了好几年了,但依然占有着我。傻瓜,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吗?哦,你不必回答,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不会不知道……好了好了,还是让咱们言归正传吧。我调查过你了,现在让我来替你介绍一下你的真实身份吧。”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端起酒杯朝站在立柱旁的那位旗袍小姐招招手,等小姐将她的空酒杯斟满,她又抿了一大口之后,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讲道:

“你是天堂施工队的队长,是个自以为是的所谓的‘天才设计师’;你是许花子许老板的相好,是死去的马总经理的幼年时期的伙伴;你是杀人犯,先后三次被关进过的监牢;你的名字叫关得天,在此之前你叫傻瓜,至于在成为傻瓜之前你叫什么无关紧要;你当过村长,但你真正的职业却是放牛,有段时间你无牛可放,差点就变成了金玉,而现在,你正在一步步地向过去的马总马明清靠拢。是不是这样?”

我点点头。实际上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不停地点头,心想,你说得太对了,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呢。我把头点得像正在啄米吃的母鸡一般。

“我还知道,你结了婚,但你的妻子并不忠诚于你,她与你父亲的关系也有些不明不白。你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你很想家,与其说你想家,不如说你想念坟墓中的母亲。这么看来,你是孝子。”卞明敏讲到这里再次停了下来,端起酒杯和我碰了碰,又一次一饮而尽,然后用纸巾蹭了蹭嘴唇,继续说道,“但是,你至今还不明白许花子为什么总是在帮你,她为什么愿意不断地对你这个傻瓜提供帮助呢?”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摇头的机会。我摇摇头。是的,我确实不明白这些年来许花子为什么总是在帮助我。

“我知道,”卞明敏说道,“她有愧于你!”

见我有些吃惊,卞明敏解释道,“傻瓜呀,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被关进监牢的事么?他们说你杀了明清,但明清究竟是不是你推下楼顶的呢?”

我又一次找到了摇头的机会。

“不是你,当然不是你,谁都知道他是被许花子推下去的。当时,她就站在你和明清的身后,是她推了他一把,然后反过来诬陷是你。她知道,你是个傻瓜,即便是杀了人,法院也不会将你怎么办。许花子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卞明敏说。

不是的!我差点儿就要喊叫起来,我说,不是她,是我,许花子是神仙!

“傻瓜呀,你被她的假象给蒙蔽了!”卞明敏说,“你一直在受许花子的蒙骗,她一直在利用你想上天的心理控制你,你以为每次她和你做爱喊叫着‘天啊天啊”时,她真的就到天上去了吗?没有!她不过是在利用你作为自己发泄欲望的工具罢了。你真是个天大的傻瓜!”

“不是!”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叫道。

在我的喊叫声中,四周的蛇头一齐朝我扭转过来,烛光摇曳,我惊恐地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卞明敏伸出长长的舌头,在跳荡的烛火上哧溜溜地卷了那么一下,眼前蓦然一黑,我便失去了知觉。

我告诉你们,这不是梦境。我也希望它是个梦,可是它不是。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以前我说我上过天,你们说我是在做梦,而且说我是白日做梦,连我父母也这样说;以前我的确上过天,但没有人相信我,连我父母也不相信我。而现在呢,当我说出那天晚上的经历时,仍旧没有人肯相信我,就连许花子也不肯相信。许花子在听完了我絮絮叨叨的讲述后,只是简单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嘀咕道:你莫非是病了吧?没发烧啊。

我没发烧。我浑身发冷,哆嗦一阵紧似一阵。我觉得,水与火在我胸口交替翻涌,一会儿火焰占了上风,一会儿水又占了上风。我忽冷忽热,感到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飘荡,另一半在大地上奔跑……当它们终于合二为一时,我清醒了,这已经是在许多天以后。

“你终于醒了,”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凑在我耳边说道,“你的样子吓死人了,我们大伙儿都以为你这回死定了呢。”说话的人见到我睁开了眼睛,就改变了声调,用一种憋出来的普通话朝门外喊道:

“大家都进来吧,关队长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