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堂施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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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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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几天都是许花子开车送我去上的学,学校并不远,过两条马路再拐个弯道就到了,但许花子说她怕我走丢了。我说,这么近的距离,即便我再傻也不至于走丢吧。天晓得,许花子说,你见过比你更傻的人吗?这话我听来觉得特别耳熟,后来我才想起来,我以前曾经这样问过我的母亲。

后来我就自己去上学了,不让她再开车送我,我说同学们都在笑话我呢,他们问我多大了还要人送!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许花子好象很感兴趣似的,问道。我说,我没有回答,只是笑。许花子想了想,然后说,如果今后他们再问你,你就说我是你姐姐。我笑道,姐姐,好,好姐姐。许花子也笑了,她让我过去抱抱她,她抚摩着我的脑袋,喃喃说道,噢,弟弟哟……然而,无论她怎么对我亲热,也唤不起我内心的激情来了。我想,这都是明清捣的鬼,他隔在了许花子和我之间,不让我们回到从前的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了。但我转念又想,这样或许还好些,如果许花子真的成了我姐姐,那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么。

课都开在晚上,七点到九点,每次上两节。按照原来的计划,许花子准备在正式上课前先带我去见一见那位老师的,但由于那天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所以拜访计划也就给临时取消了。许花子说,反正焦老师是我多年的朋友,我也提前给他打过招呼了,今后我们再抽时间请他吃顿饭吧。我们到达学校的时候,课已经开始了,许花子指了指三楼的一间灯光明亮的教室,对我说,你现在就上去,在门口叫声“老师”,然后就找个位置坐下来听课,听清楚了吗?我说清楚了,然后就朝楼上跑去。

教室里面吵吵嚷嚷的,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讲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位装模作样的老头儿,我之所以一眼就认定他在装模作样,是因为他看上去并不老,只是胡须很长很茂密,把他的整个脸都藏起来了,就像是个绿毛龟一样,只有嘴巴和眼睛是活动的。我冲着他喊了声“老师!”他就望着我笑了笑,示意我赶紧找位置坐下。于是,我就坐在了前排靠墙壁的一个空位上。

这个老师待人很和善,性格完全与相貌完全相反,说话也竟然是细声细气的,甚至有点女气。那天他是这样作自我介绍的,他说:“我姓焦,你们叫我焦老师吧,从今天开始直到这门课结业,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要愉快地相处,而我呢,也争取能够成为大家的好朋友。”说完,就让我们一个个作自我介绍。轮到我的时候,我有些紧张,毕竟我是第一次坐在教室里,看见周围那么多陌生又新鲜的面孔,不禁感到惶然。我憋红了脸走到讲台上面,不敢看台下的人。焦老师一边翻着手里的花名册,一边提醒道,“这位同学,你是不是叫关得天啊?好名字嘛,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我这才想起我已经不是傻瓜,我也不是明清,我是关得天,虽然来之前许花子曾经提醒过我,但刚才一紧张差点就把自己的名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经老师这么一提醒,我就抬起头来,说道,“我叫关得天,男的,……,”刚开口,下面就哄笑起来,焦老师也在笑,他说,“你当然是男的啊,不用介绍性别了,说说你的职业吧。”职业?我犹豫着,心想,我以前的职业是放牛,现在的职业是什么?我稍稍考虑了一下,脱口说道:“天堂施工队!”

没想到,我一说完,下面就安静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天堂施工队”在这座城市里有着非常响亮的名号,搞建筑的人几乎没有不晓得的。也就是说,它并不是我的发明与创造,而是在我之前就已经存在了。那么,究竟是谁率先创办了这支施工队呢?我问许花子,她起初不愿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你别管那么多,反正你们这支施工队以后就叫天堂施工队,管那么多干什么!后来,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她终于说出了真相,她说,好多年前明清就拉扯了这么一支施工队,当时也叫这个名字,在他死后,我就把那支施工队给解散了,但我没有想到你现在又把它拉起来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呀。不过,这有什么呢!你是你,他是他……

原来明清还是抢在了我的前面。我在心里嘀咕着。

有一天,我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了两位同学,一男一女,女的叫卞明敏,男的不知道叫什么,我这人最不会记人名了,我觉得人与人见面“嗨”一声就够了,要名字干什么呢,没有必要嘛。我之所以还是记住了“卞明敏”这个名字,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听,而且我还模模糊糊地觉得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当然,这只是我胡乱猜测罢了,我怎么可能见过她呢?如果真是见过的话,也大概是在梦中见过。卞——明——敏,我一字一顿地念了几遍:卞,明,敏,后来就牢记住了它。

卞明敏喊我的时候,马路上的街灯刚刚打开,夜幕还未全部拉上,天色显得灰蒙蒙的。

嗨!

听见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那么“嗨”了一声,我连忙扭过头去,结果就看见了卞明敏。

那天是立秋之后的一个傍晚,天气有些反常,太阳已经落山了,但街道上仍然热得要命,空气也是黏糊糊的。卞明敏穿了件紫色的连衣裙,白凉鞋,肩上斜挎了只白包。她的身材和许花子不相上下,走路也是那样一扭一扭的,不过她们的脸型差别很大,许花子是瓜子脸,下巴有些尖,鼻子有点翘,额头也比一般人高,但卞明敏的脸是圆的,我没有细看过她的五官,但我留意过她的那双眼睛,很大很亮,看人的时候忽闪忽闪的,像两把长在井边的芭蕉扇,扇得人浑身上下惬意极了。可能是因为天色昏暗或者街道上灰尘很多的缘故,当我听见卞明敏的“嗨”声后转过身去时,竟然觉得她没穿衣服。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不穿衣服就在外面马路上闲逛呢?我想笑,但我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现在好歹算是个读过几天书了的人,而且在许花子的教诲下,我也多少懂得了一些礼貌。所以,我想笑但我克制住了笑声。我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等待她走过来。

首先走过来的却是一缕香气。卞明敏洒过香水了,我闻出这气味和许花子每天洒的是同一种类型的。我歙了歙鼻子,巴咂了几下嘴唇。

“嗨!”卞明敏笑道,“这不是关得天同学么,你怎么今天是一个人上学的呀,那个每天送你的美人儿呢?”

我讪笑着,没吭声,心想,幸亏我刚才没有笑话她,人家是穿了衣服的呢,我还想起了许花子的提醒,她交代过了,如果有人问就说她是我的姐姐。

姐姐啊,我说,姐姐忙呢。

什么姐姐妹妹的,卞明敏说,你把我们都当傻瓜么?谁都看得出来那个女人不是你的姐姐,人家是天堂公司的大老板呢,全城的人没有几个不认识她的,连我们市长大人平时都让她几分呢。她是你姐姐吗?

姐姐,我说,是姐姐。

肯定不是,她说,你把我们都当成傻瓜了吧?

是,我说。

说吧,关得天同学,她是谁?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你真是天堂施工队的人吗?你在天堂施工队做什么呢?你是他们的设计师么?你设计过什么建筑?卞明敏连珠炮似地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一边问一边绕着我转悠,咕囔道:“我怎么瞧你这么眼熟呢。”

那个没有姓名的男生也在一旁帮腔道,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什么呢,我什么也回答不了。于是,我埋头朝前走去。

卞明敏是个急性子,见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就冲过来叉开双臂拦住我的去路,脸蛋胀得红彤彤的,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这人真是的,怎么能这样就走呢,如果你今天不回答清楚的话,我,我就不让你走!”

我说,“走!”说着,我伸手去推她伸展开来的胳膊。但我没想到,刚把她的这条胳膊推开,她的另外一条胳膊却从侧面缠了过来,拦腰将我抱住了。我用力甩了甩,她反而像一根缠树藤一样将我越缠越紧了,后来,她既然将整个身子都吊挂在了我的后背上面,箍在我脖子上的手臂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听见那个男生跑过来的脚步声,我听见他边跑边叫嚷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能这样呢,欺负女生算什么东西!我想说我根本没有欺负她,是你们欺负我,但我的嗓子已经被勒得说不话来。

在黄昏中散步的人见到这个热闹的场面后当然是不愿错过的,我们身边很快就挤满了叽叽喳喳的观众,他们笑逐颜开地围在附近对我们指手划脚着。这时,我感到脖颈突然松动了,一直箍在我脖子上的那两条手臂滑到了我的肩膀上,但背部依然很沉。我听见卞明敏用尖利的嗓音朝四周的人群喊叫道:“都给我滚开!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关你们什么事啊!”随后,她又附在我耳边用温柔的声音说道:“背我去学校嘛,明清,我要嘛!”听见她喊我明清,我一下子就浑身酥软了,差点踉跄在地。

围观的人刚一散开,卞明敏就从我的背后面跳了下来,也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和那个男生一道扬长而去了。临走时,那个男生对我说道:你不就是个傻瓜吗,你等着!

是的,我等着,每天我都在等着,等待他们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等着,我等卞明敏来向我解释她为什么叫我明清。然而,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却总是躲着我,即便是在上学的路上狭路相逢,或是在教室里相向而立,他们也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卞明敏是坐在我后一排座位的,但在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她就把自己的座位擅自挪到了教室后边的角落里,有时我扭头回去找她,看见她正在和某个男生讲话,若无起事地拿眼睛瞟瞟我,马上移到了别处。她究竟在捣什么鬼呢?

许花子问我在学校里过得如何,我回答说,还行,但事实上那段时间里我烦躁得要命,恨不得马上退学算了。然而,在继续坚持了两个礼拜后,我渐渐感觉到读书并不像我当初所想象的那样艰涩,而是充满了乐趣。我能够产生快乐的感觉,应该说得益于焦老师。焦老师是我这一辈子所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老师,当然也就是最好的老师了。焦老师不仅课上得好,而且性格也非常好,他从不发脾气,即使面对我这么笨的学生,他也没有吼过我一回。有好几次我都没有按时完成他布置的作业,但他却鼓励我说,不要紧的,来,咱们来一起完成它。说着,就手把手地教我做了起来。面对这样的好老师,我没有理由不做个好学生。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更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但现在经过焦老师的一番教导和鼓励,我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信心。焦老师对我的评价始终是那么一句话:“你与众不同!”每次,他看到我的作业时总是这样鼓励我。我心想,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呢,我不就是个傻瓜么?但焦老师却说,不,你一点也不傻!他的鼓励让我想到了死去多年的怀堂老爹,也把我带回到了那些随手扔弃在山坡上的岁月。

建筑设计课说起来很复杂,尤其是那些数据经常搅得人头昏脑胀的,但一旦我对它有所了解后,就发现它其实是一门相当简单的技艺,我甚至不认为它是一门学问,而是一门技艺,如同木匠头脑中对一张桌子的构思,或泥瓦匠在盖房子前对一座房屋总体形象的模糊认识,或铁匠在汹汹燃烧的火炉前事先想到的那把刀子的轮廓……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那些恼人的数据,管它呢,只需要靠直觉来把握就行了。

在那段日子里我把整个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面,从早到晚都在琢磨设计效果图,我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在一张白纸上面涂涂画画,桌边的纸篓里装满了我用过的铅笔屑和铅笔头,还有不断扔进去的废纸。许花子说我着魔了。是的,我确实有点走火入魔。因为,即便是在梦中,我也没有放下过手里的铅笔。你这样迟早会铅中毒的,有一天许花子见到我被铅笔芯涂变了颜色的手指头后说道,铅中毒知道么,它可以使人脑变傻。我说我本来就是傻瓜么,还怕傻到哪里去不成?再说,如果我真变得更傻了的话,就合乎天上那个神汉的要求了,就可以上天去修天堂了,你说是不是?鬼话!许花子说,你还记得那回事啊,你真相信那家伙的话?奇怪,这么久了,你竟然还耿耿于怀。我问道,难道你忘记以前的事了?忘倒没有忘,只是觉得不现实,许花子说,还是人间天堂有把握一些。我觉得许花子完全变了,她和我好象不再是一路人。

焦老师每次布置的作业都十分新颖,他总是让我们从一个意象出发去接近某个表现主题,譬如,他让我们为这座城市设计一个城徽,他说,你必须想到它是要被佩戴在胸前的,佩是动态的,而胸前是静态的,所以,最理想的设计效果应该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我们这座城市的精神风貌来。我就想,许花子胸前应该佩戴一个什么样的徽章才合适呢?趁她熟睡后,我盯着她的胸部看了又看,后来我便设计出了一张效果图:一只翠绿色的苹果,果皮上停留着几颗圆润晶莹的露珠,果皮表面留有清晰的齿印。就这么简单。我认为简单才是美的。设计图纸出来后,许花子说好。后来,我拿给焦老师看,他也说好。再后来,我的这张设计图被推荐参加全市城徽设计竞标,中了奖,所有的人看了都说好。等到城徽做出来后,全城的男女老幼都争相佩戴,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好啊,焦老师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天才!

我问焦老师什么是“天才”?

焦老师说,天才嘛,就是指那些具有一般人所不具有的才华的人,怎么说呢,在我看来,真正的天才应该是有缺陷的人,他在大多数人所熟悉的方面体现出低人一等的智力,而在别人所力不从心的地方显示出独特的智慧,这样的人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天才。天才最大的敌人是难得被发现,有时,天才自己也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个天才……就拿你来说吧,你很早就具有用泥巴捏造各种动物的才能,而且我还听许总讲,你很会扎各种纸草人,是不是?这说明你天生就具备艺术气质,稍稍引导和开发一下,你就会有不起的成就……

我听不懂焦老师绕口令似的话,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天才是不是天上的人呢?

天上的人?这个嘛,焦老师盯着我看了看,犹豫片刻,说道,你的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