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5日大救援,王家岭井下115名矿工濒临死亡而复生,给全国民众带来一种少有的兴奋。人们日夜守候在电视机前,这时终于得到了许多慰藉。
国家安全总局局长骆琳,首用“两个奇迹”的说法:一是矿工们创造了坚守生命的奇迹,一是抢险者创造了矿难救援的奇迹。
“奇迹说”被众多媒体特别是主流媒体广泛引用,在情不自禁中,做得有些夸张,有些升温,缺少了一份冷静与理性。真理超越半步,便成谬误。好事说过了头,也会使人产生逆反。不少网民反弹迅速,说法多多。最触动人心的一个质问是:难道要把一场丧事当做喜事来办吗?
我以为,在中国,能够从民间产生和公开这种质问,必然对整个舆论的进步产生积极作用。
清明时节雨纷纷。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井口不再抬出生还者,一具又一具矿工遗体继之而出。人们由激动和兴奋逐步转向了深长哀思。
4月7日晚,发现遇难矿工达到9人。
4月8日晚,发现遇难矿工达到20人。
4月9日午,发现遇难矿工达到23人。
4月9日晚,发现遇难矿工达到25人。
4月10日晚,发现遇难矿工达到28人。
4月15日以后,死难矿工逐日均有发现,直至最后确认遇难矿工达到38人。
4月13日上午,国务院派来了事故联合调查组,在河津市举行第一次会议。我有幸深入会场采访。我听到,调查组在评述王家岭矿难时,一个正式的提法称:这是一起造成了38人死亡、115人受伤的极其严重的责任事故。调查组领导们公开讲出了这样的话:我们宁可不要这样的奇迹,也要科学文明的管理!
是啊,丧事怎么能按喜事办呢?此类奇迹宁可不要。遥想改革开放30多年,死难矿工们为中国现代化而牺牲,他们的累累尸骨都快筑成长城了,还挡不住频频报喜的攻势吗?
在抢险救援军团中,每支队伍的任务各不相同,有救活人的,就有抬死人的,各种与救援相关的工作都需要有人来做。作家小分队来到王家岭,大家意外地发现,在众多救援者当中,居然还有一名我们山西作家,名叫王文海。这一发现颇令人振奋。王文海有着长期写作的习惯,现在他遇到了震惊中外的大事件,就会比别人多出一份真实的工作笔记来。
王文海所在平朔露天煤矿,隶属中煤集团,和王家岭矿难主要责任单位中煤一建63处,是兄弟单位。也可以说,王文海他们是被当做“自家人”奉命参加救援的,当然更需要他们参加种种“特殊工作”。因此,仅平朔露天煤矿一家就调往王家岭340多人,他们成立了临时党总支,下设五个支部,王文海就是其中一位支部书记。
3月31日中午12时,王文海随同本单位其他人员,从雁门关外的朔州市,疾驰600余公里。抵达王家岭,已是晚上10点多。夜半,他们领受的第一项任务即很特殊:在中煤集团两位北京副总领导下,协助事故单位63处财务人员,迅速提取并保护一大笔现款,然后甄别井上农民工相关合同,与63处人员一起,向停产后的农民工发放工资,抓紧遣返他们回乡。这样,作家王文海成了一名保镖,协同发放第一笔现金多达260余万元,遣返农民工500多人。最终,63处又通过放假或安排异地施工等办法,向外分流王家岭员工945人,继续发放路费和工资高达1450万元。
4月3日早晨,王文海又接到一项新任务:
早上,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吃饭,指挥部善后组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要我们去拦截和劝阻一户正往山上赶来的家属。我们马上出发,行驶20分钟后,我们与设卡的公安人员会合。在这里拦住了一辆小面包车。车里坐着一男四女,还有两个小孩子。他们昨晚从河南过来,走了整整一夜。车内家属强烈要求去现场探看被困矿工,我告诉他们,现场有许多警察层层把关,进不去的。这时,车里一位年轻女人问我,下井矿工应该没事吧?看着她充满期望和哀伤的眼睛,我无法告诉她详情,只是说,有一个专门接待家属的地方,在河津市里,我现在就领你们去,到那里首先查一下你们的亲人是否下井了,包括最新的一些救援情况。他们只好同意了。我看到那两个小孩子,在车里新奇地望着车外,并不时地互相嬉戏着,可能这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并不深解大人的哀痛。我不忍心看他们的眼睛,真怕他们的亲人有什么不测,他们失去了顶梁柱,生活的天空就会坍塌。我心中一直被一种东西堵着,很难受。我们带领他们找到了在河津的善后组人员。临别时,他们还和我们说,一路上麻烦你们了。家属们的善良更让我觉出一次次矿难的可怕,153条鲜活生命背后,是多少亲人泣血的呼唤和守望。回来的一路上,我不停地祷告着,希望井下的矿工们都能被平安地解救上来。
这任务完成的何其酸楚凄凉。
文海兄同时记录了许多抢险小侧面:这几日,数十家媒体和记者,诸如新华社、法新社、半岛电视台、凤凰卫视、央视等等,都蜂拥而来。这些记者各自发挥能力,想尽办法要采访到一些当天下过井的人,或者是指挥部上下的知情人。我们救援组早就开过会,拒绝一切形式的采访。当一些中外记者不时窜访到我们工棚驻地时,都被我们以不知情而支走了。有的记者胆子很大,掏出钱来诱惑被采访者,作为提供有价值信息的报酬……
文海还向我们介绍情况说:善后工作仍在进行中。各个原先的施工队各留下了3人,作为下一步辨认尸体的必要人员。拥来的家属达到750余人,被就近安排在河津、稷山、新绛、曲沃、侯马、翼城等县市。尽量将家属们分别安置,遇到异常情况会好处理得多。针对浩大的家属安抚工作,中煤集团从下属10多个单位里抽调了1000多人,加上山西多个市、县、乡、村工作人员,善后维稳这一块儿总共上阵2000余人。这些人分成了153个安抚善后小组,每个小组针对性地负责一户家属。由组长携带3万元现金,随时随地花销使用。各小组全程接待每户家属,同吃同住同悲哭,直至善后工作结束,直至家属返乡为止,中途不换人。这项工作极其难做,一句话不对,家属就会抬手打人。
文海兄讲得是实情。那天,我代表作家小分队,采访中煤集团负责人之一王晞先生,得知仅善后小组长领取机动现金这一项费用,就花掉中煤集团500万元。
文海兄还讲到,最多的一户家属来了28人,个个情绪激动。安抚小组想尽办法做工作,一会儿为那位母亲织帽子,一会儿为妻子买蛋糕过生日,一会儿为男人们打酒喝,夜半三更陪他们说话,倾诉衷肠,总之一句话,矿上出了事,以真心换真心吧。
矿难造成了无比深广的痛苦。
接下来,作家王文海又接到了极特殊的新任务,这份工作十分艰辛,那就是从井下向井上搬运死难者尸体。有其他救援队员说:你们中煤集团出了事,你们不抬谁抬?
请看王文海的笔记:
7日凌晨两时多,我们在睡梦中被人叫醒,通知马上去指挥部开会。会议主要内容是,井下遇难矿工不断被发现,遇难人数估计仍会上升,指挥部命令所有尸体都要及时运上来,协助检测提取DNA之后,送到殡仪馆执行火化。偏偏这个任务要求我们平朔公司来完成。
对于这项特殊任务,我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我们遵命从平朔保卫中心等单位临时抽调了30个人,组成特勤队,告诉大家这既是一项政治任务,同时也是一项行善积德的事情,要消除思想顾虑。队伍中大多是20多岁的小伙子,有的是家里的独生子,中国人忌讳的东西也多,大家都很害怕,抬运尸体,这样的事情落在谁头上也不愿意去。我们说,这是行政命令,不抬就开除!
我们当下安排人员下山去,为这支特勤队伍购买了一次性手术服和一批白酒、手套、口罩等用具,作为备用。
次日即接到通知,命令我们晚上行动,将5具尸体从井下运往30公里外的河津殡仪馆。特勤队于晚上12时集合。
为了避开闲人,执行这种任务偏偏都是半夜。我们每个人都系上了红裤带。到了井口,在里面换上了我们买来的一次性衣服,戴上耐碱的手套。穿戴起来一看,每个人都好像是防化战士。
队员们看起来都极为紧张,有两个年轻人的腿一直在抖。
我们这一拨人下去,把已经装在尸袋里的尸体用担架抬上来,到了井口,打开尸袋,有两个法警给每个遇难者都照了相。其中两具尸体,身体是朝着下方的,一位老工人,用手把他们的脸转过来,以方便法警拍照,又抽了血样。这些程序都进行完后,就把尸体抬上车,运送到山下河津殡仪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