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彩的一番话,沈东北信以为真。他说让阿彩放心回家吧,他会照顾好自己。又说:“阿彩,不论你离我有多远,我们俩的心永远连在一起。你回去以后,就好好尽尽当女儿的孝心吧,有什么情况要及时给我打电话。等到我休假期,我去你们家看你。”阿彩不住地点头,就是不敢看沈东北的眼睛。她说得回去收拾东西,要争取赶上早班车。沈东北说让阿彩去吧,又说呆会儿去火车站送她。
阿彩再次拎起手提袋,一转身,廖晓云出现在她的面前。阿彩惊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呀!”腿一软跪在地上,语无伦次:“我没干啥子……姑姑……我没干啥子啊……”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不知看哪里是好,抬手捂住嘴,意识到自己失口了。
廖晓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昏了头。凭她的直觉,阿彩心中的秘密太多,压力太大。一个人如果压抑太久,总要寻找爆发方式的。逃离也是一种爆发。稍稍调整思路,廖晓云把阿彩扶到沙发上坐下,以分散阿彩的压力点为切人口,先摸了摸阿彩的额头,说恐怕是有点发烧,不然怎么净说胡话呢。又说:“阿彩,姑姑知道,近来咱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你也跟着担惊受怕的是吧?”阿彩还真的点了点头。问阿彩是想家了吗?阿彩点点头。问阿彩想爸爸妈妈了?阿彩又点点头,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滴。廖晓云说:“阿彩,姑姑知道你的心事了。过两天等我老爸的病稳定住,我专门找辆车送你回去行吗?”这回,阿彩没有点头,只是一个劲儿地淌泪。廖晓云又说:“现在咱家情况特殊,家里的事情全靠你一个撑着。你要是走了,让姑姑一时半会儿算是没招了。我看这样吧,想爸爸妈妈了呢,你就多给他们写写信,报报平安,也让他们少为你操份心。”
这么一说,阿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人在释放压抑的时候,往往也是防线最薄弱的时候。廖晓云抓住时机说:“阿彩,你实话跟姑姑讲,你这么小小年纪,应该不会干坏事的。即便是一时糊涂,也是受别人教唆的对吧?姑姑没有讲错吧?”阿彩的哭声收回了些,抹一把泪眼:“是的。”廖晓云又说:“小孩子家上当受骗是常事。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嘛。一个人不经风雨不见世面是很难成熟起来的,更何况像你这样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乡下姑娘呢。所以呢,不论你做错了什么,姑姑都不会怪罪你。你相信姑姑说的话吗?”阿彩点着头“嗯”了一声。
“那好廖晓云说:“你跟姑姑说说看,到底做错什么事了。”阿彩用眼睛同廖晓云进行短暂的交流,怯生生地问:“我讲出来能原谅我吗?”廖晓云也用眼睛以示肯定。阿彩又问:“那,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廖晓云说可以。
于是阿彩把她如何受王灵丫的指使,先利用廖家的传世之宝——翡翠对镯加害欧阳秋童,使欧阳秋童在廖家受宠地位丧失,成了被明如镜斥责的“家贼”;又利用匿名信散布流言蜚语,致使廖大龙提出跟她分手,廖贝尔不认亲生母亲,最终使她离开廖家。而王灵丫的目的仅仅是要争夺她在廖家的地位。阿彩还说:“还有……那些攻击童姨的匿名信和传单,都是灵姨写的。”
廖晓云直觉得头皮快要包裹不住头骨了,随时都要炸掉似的。她双手抱住头,两眼闭上,让自己慢慢地镇定下来,最终没有发怒。她问阿彩还有吗?阿彩说主要的都讲了,还有很多小事她要慢慢想想再说。廖晓云说:“阿彩,你很诚实,姑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但你自己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及这些事,你懂得姑姑的意思吗?”阿彩说她懂得。廖晓云说:“你懂得就好啊。”阿彩问:“那,灵姨会被抓起来吗?”廖晓云咬了咬下唇,说:“不是我能够回答你的。”
这时,沈东北来了,说要送阿彩去火车站。廖晓云问阿彩还去吗?阿彩猛摇头,说不用了。弄得沈东北一时找不着北了。
王灵丫去上海参加会议,闭幕当天中午就急急忙忙返航。去机场接她的是位女司机,两人一见面,二话不说,就吩咐司机把车直接开往医院。司机劝她还是要先回家看看,洗洗澡换件衣服,也好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松弛松弛。王灵丫说放心不下医院,特别纠风治理的任务尚未完成,上边又催得紧,所以,不敢再耽搁。其实是王灵丫自己想尽快结束,早结束早心安,免得夜长梦多,把自己葬送掉。司机侧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便夸她事业心强,敬业精神可钦可佩,还夸她人缘好心地善良,平易近人。王灵丫笑得很媚很动人:“我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呐。上海会议必须参加,可医院工作牵着我的魂。我这新官上任,不搞出点成绩来,怎么对得起同志们对我的期望啊!
再说,我公公病重住院,我能放得下心吗,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廖家的日子可真叫不好过了。”
司机又夸王灵丫是出了名的孝顺媳妇。说廖家娶了她真是好福气啊!王灵丫又笑了,笑容里多了几丝狡黯。
因为是午休时间,王灵丫走进办公楼时一片寂静。她先拨通弟弟的电话,问这两天医院有没有异常情况。王灵骏说一切正常,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加薪调资上,根本不大关心与他们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情。王灵丫又问郑锐怎么样?王灵骏说郑锐对他挺好,没什么反常。王灵丫这才缓了口气:“你做得不错,沉着气,姐姐会有办法保我们都平平安安。”又说她得去病房看格格爷爷,老爷子的身体千万不能出大毛病,好说歹说他也是一?面大旗,有他在,什么事都好办得多。
王灵丫放下电话,便怜着廖天伦喜欢吃的一些食物去了病房。正赶上廖晓云到外边吃饭,廖天伦的药液输完。王灵丫娴熟地进行处理后,在针眼处用拇指摁着酒精棉球,说不能揉捏,防止针眼回血,血管发硬。廖天伦坚持自己摁着,王灵丫只好将手抽了回去。她问:“爸,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廖天伦说好多了,要是没有别的毛病,这两天准备出院。王灵丫从拎究里取出苹果,说是从上海专门带回几个老爸喜欢吃的黄金帅,又脆又甜又香。说着,她用酒精棉球消毒,削苹果皮的技术也蛮过关的。转眼间,苹果皮变成了匀勻称称的长条。廖天伦咬一口,说确实香脆甜可口。又说苹果到处都有卖的,没必要大老远的从上海带的。王灵丫说:“爸,这可不相同吧。再远我也会带的,毕竟是一份孝心嘛。再说,我也是顺便买的,不麻烦。”
王灵丫发现廖天伦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额头眼角的皱纹也有些加深,就说:“爸,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您心事过重,更不允许您发急发怒的。”廖天伦说他不会再发怒了,怒又有何用啊!又说:“心事能不重嘛。你说说,咱这个家怎么就不像个家了呢?你妈妈她又……唉,真是作孽啊!”他想找垃圾桶扔苹果核,王灵丫一把接过来替他扔掉,又拿毛巾想替他擦手,他坚持自己来。
廖天伦将双手环抱着后脑勺靠在床头上,王灵丫说给他垫个枕头会舒服些的,他没有反对。王灵丫安慰道:“爸,您的身体最要紧啊!我妈的问题或许是个天大误会,不会有事的。”廖天伦说,有没有事已经失去自由了,就由组织上去弄弄清楚吧。又说他担心的是老伴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啊!
廖晓云来了,王灵丫借故离开。
廖天伦一脸倦容,眼睛时睁时闭,跟女儿说最担心她妈妈的身体出问题,更年期综合症还没有好,血压高的毛病也随了她半辈子,再加上遇事又不是那么豁达大度。这会儿啊,搞不准怎么样呢!廖晓云说想办法去看看妈妈,又说老妈不是经不起事的人。廖天伦痛苦地说:“可这叫什么事啊!”说罢,紧闭双眼。廖晓云知道父亲睡不着的,想跟他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新来的王秘书进来时动作很轻。
廖大勇进来看父亲闭眼休息,就没有惊动他,给妹妹使了个眼色,让她出来。廖晓云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二哥来到走廊一头,兄妹俩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廖大勇说:“你知道吗,咱大哥一个人躲在家里泪流满面。我觉得他非常投入在思考问题,就没有打搅他。”廖晓云说大哥不是上省党校不能请假嘛,怎么半道跑回来了呢。廖大勇说肯定是大哥太压抑,想回家释放释放心中的郁闷。廖晓云说也不一定,或者有事回家,发现家里冷冷清清,找不到一点往日的欢乐,触景生情呗。廖大勇说有道理,尽管大哥平时不善言语,咱也知道他内心是很孝顺的。现在母亲那样,父亲这样,他心中会是滋味嘛。廖晓云说??“大哥能一点不想童姐?肯定不可能,毕竟夫妻那么多年嘛,说不定大哥后悔跟童姐分手呢。”廖大勇说后悔是迟早的事。大哥总有冷静下来的一天,他会发现自己的行为不仅伤害了自己的感情,也愧对童姐。廖晓云说:“我看也是。”
此时,兄妹俩都察觉对方有心事,正想问个明白,廖大龙拐过楼梯口欲朝病房去,被廖晓云叫了过来。她问:“大哥,党校那边允许你请假了?”廖大龙说想过来看看父亲。兄妹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廖大龙转身又要往病房去,廖晓云说:“老爸刚睡下,还有新来的王秘书陪着。咱任坐这儿聊聊天吧。”显然,廖大龙刚哭过的眼睛还存有未擦去的湿润。他挨着妹妹坐下了,弟弟在妹妹另一边,哥弟俩把妹妹夹在中间。这场面久违了。
廖晓云忽然有些伤感,两只手分别抓住两个哥的手:“大哥,二哥,咱三个多少年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说过话了。要不是老爸老妈的情况特殊,我们恐怕还不会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的。”廖大龙说不是都太忙嘛。廖大勇说坐不坐得这么近,兄妹之间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廖晓云说:“再亲近的人也需要沟通,而沟通是需要时间的。别以为我们都长大了,都有足够的能力消化处理一些问题,但有些问题要是自己错误地消化掉了,说不定会坏大事的。”
“干嘛呢?”廖大勇说:“晓云今儿个是怎么了,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两个哥哥是外人吗?用不着自己给自己弄深沉吧。”
“你先说。”廖晓云要求二哥先说。她又补充道:“你先把你心中的秘密讲出来,我也会讲的。”
廖大勇先一愣,说不假,的确有话要说。他说:“童姐这次被弄走的事,我怀疑跟灵丫有关。你们想啊,她是护理部主任,又是干部病房的护士长,整天接触的大人物多了,啥人没有啊?她跟个巧嘴八哥似的,净用好听话甜和人,活动能量大着呢,不知道背后有几座靠山。不然,这次药物中毒,该负责的难道就童姐一人吗?为什么只有童姐被弄走了呢?我看八成是灵丫嫉妒心太强了吧,这回可逮住个机会!”他这么一讲,三兄妹同时睁大眼睛。廖大龙让他说具体点,又说:“我也觉得不对头,就是不知道船在哪歪着。假如是她在作怪,恐怕这个女人也太狠毒了吧……要真是这样的话,这个女人真够阴毒的啊!”
“她干的坏事多了。”廖晓云把阿彩讲的一些情况告诉两个哥哥。又说?“我答应阿彩要保守秘密,不过,对你们俩我能保守得住吗?”
“天哪!”廖大龙、廖大勇几乎同时说:“早些时候我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啊!”廖大勇说:“童姐受的委屈太多了!”廖大龙又沉默不语了。良久,他说:“既然现在知道了一些情况,但也不能完全相信阿彩一面之词,要想办法把问题真正搞搞清楚。不然,咱这个家可再也经不起瞎折腾啦!今天咱仨的谈话内容,还得暂时保密,特别不能跟老爸讲啊。”他觉得鼻腔酸楚,眼眶又潮湿了,他说要去病房看看。廖晓云讲要大哥平静平静再进去不晚。廖大龙揉了揉眼,又坐了下来。
“大哥,”廖大勇问:“跟童姐分手你有没有后悔过?”廖大龙噌地站了起来,说不要提她的事。廖晓云说:“大哥,你这就自相矛盾了吧。一方面你那么在意是谁害童姐失去自由的,一方面又说不提童姐的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廖大龙边走边说:“我说不提她就是不提她!”忽然有一种情绪在鼓荡,憋堵得要命,他直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嚎叫嚎叫!
这时,廖大勇一拳击在墙上。
明如镜的问题不复杂,也不像她一开始想的那样,自己的防线牢不可破,死不承认,谁也没法。其实,被“双规”不几天,一五一十哈都说了。收张志林那三万美金和十万港币的理由,简单明了。看着别人家里富足有钱,想把孩子孙子送到哪个国家,就能送到哪个国家读书。廖家却没有经济实力。人家凭什么?她心理不平衡,所以,为了孙子孙女赌一把。一肚子忏悔的话,求女儿们原谅她!求丈夫天伦原谅她!回回泣不成声。
正是由于明如镜的问题不复杂,很快把她从“双规”的地方转到了看守所,等待审判。
好几天了,廖家儿女正想办法去见见母亲,可到现在也没得到个准话。
这天早上,廖晓云去了郑锐家。郑锐靠在窗前站着,眉宇间锁着令人费解的文章。他就那么站着,无声无息。廖晓云问他想什么,他只是在她肩头轻轻一拍,什么话也不说。廖晓云说他哑巴了,他还不吱声。廖晓云就冲着天气发起牢骚来,说这鬼天气哪来这么多雨雪风霜,一天到晚淅淅沥沥哗哗啦啦的,还有完没完。郑锐把手双搭在廖晓云的肩头,眉宇之间毫无舒展之意。他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妈妈的问题,的确令你心焦,我也一样替她老人家担心啊!”他发觉廖晓云眼睛里一汪泪水,就说:“我不该把托朋友打探到的情况如实说给你的。”廖晓云抬起泪眼:“为什么不?要是老妈在里边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不把我活活急死才怪呢。还说呢,你那个朋友到现在也没个准话,今天能不能去看老妈呀?”眼里的无助像无底的湖。郑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背起手面向窗外看雨雪。
廖晓云急得一头火,逮着沙发垫子出气,抡起拳头猛朝垫子上砸,砸了这个砸那个,然后扔了个歪七扭八。郑锐说她耍小孩子脾气,问沙发塾招谁惹谁了,干嘛跟它们过不去。廖晓云把嘴一噘,说就是要跟它们过不去:“我就是要跟你过不去嘛。你整天愁气不吭声,眉头都让你给皱巴得长成山峦大川了!过去那个爽直开朗的郑锐哥到哪里去了?怎么说变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郑锐回过头来,眼神像是兄长,又像父亲一样,在廖晓云脸上扫了两扫又移开了。廖晓云站起来挪到他身边,轻轻往他身上一靠,说两个热恋中的人什么话不能说呢,干嘛整天拘谨得跟个苦行僧似的。郑锐说一个成熟男人,还是深沉一些好啊。廖晓云说:“我也熬到这份上,成了老姑娘老怪物,矜持传统含蓄惯了,虽然接受不了戴着遮羞布还不能听不能读的字眼,想起来就好像脸皮就要烂掉似的,火烧火燎,着实害怕露骨的东西。不过,我还是渴望缠缠绵绵的悄悄话的。恋人嘛,总是要有恋人的感觉。哪像你呀,我整天缠着你,也没见你给我多少热流。”
郑锐说他心里乱得很,需要给他调整心态的时间。廖晓云说:“有什么好调整的,你已经接受了我,就得有爱付出,不能光让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却冷静得跟木头似的。”她又问他到底爱不爱她,他回答爱。只是说话时,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在游移。廖晓云看不懂,说她懒得读他的深沉,转身坐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