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空气湿凉。月光被凝重的阴云遮盖起来,郊外景致甚是寂落凄然。
马车外,陆偃赶紧灭了山贼们的火把,防止发生火情。当然,他留下其中一把,用以起燃篝火。
风翼翔从马车里面找到少许干粮,想到大家出行匆忙,晚饭一直没来得及吃,便赶紧把干粮等量分成三份。他将两份包裹好的分给晓芸和涟儿,剩下一份由自己和陆偃一起食用。
谢晓芸为尸骨未寒的同伴伤心,郁郁不欢,毫无食欲,只是干巴巴地看着手中的食物。
“快吃吧,逝者已矣,别太难过了。”风翼翔安慰道。
谢晓芸将食物轻轻放在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对着孤零的火光记录下此刻的心情:
“周围是一片低丘野林,阻挡了众人视线。我们无法眺望远处,似乎被与世隔绝。能够前行的路径,只是一条被无数车辙押出的羊肠小道。明知前路迢迢,死亡毫无征兆,却只能循着故人的足迹,前赴后继。但谁能告诉迷茫的我们,那儿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方向?”
谢晓芸所写下的,正是当时诸多革命者的心声。风翼翔是革命的老战士,早已适应了与死亡擦肩的处境感和目标遥遥无期的迷惘感。而谢晓芸是初生牛犊的革命新人,在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杀戮场面后,一时难以适应残酷的现实。这二人一个早已被锤炼得心志坚毅,另一个却尚处于经验不足、意志不坚的初级阶段。
谢晓芸双眉紧锁,面色沉重,一言不发。队伍里性子最活泼的女子,此时竟出奇地安宁。
陆堰一眼望穿谢晓芸的心境,开口说道:“宁儿是不是在想以后的出路和方向?”
“你知道答案么?正确的路在哪儿?”谢晓芸的心思被少年完全猜中,她满目期待地看向陆堰,迫切需要一个清晰的答案。眼眸里打转的泪水,夹杂着复杂的思绪,从少女眼角处悄悄涌落。
看到谢晓芸的急切反应,陆堰不禁心有所感:其实我在第一次杀了人后,何尝不是这般的稚嫩天真,被歉疚和悲凉所缚,陷入迷茫呢?于是少年语重心长地说道:“每个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谢晓芸点点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另在场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在十年后,当谢晓芸为安慰一位名叫周树人的朋友而再次提起这句话时,那位文人朋友却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引用入自己的文章中,并成为几乎人人皆知的名句。
时至深夜,陆堰和风翼翔轮流守夜,两名女子在同一马车中安寝。入睡前,谢晓芸掀开布帘,悄悄看了几眼正在戒备的陆堰,接着转头和涟儿闲聊起来。
谢晓芸道:“涟儿妹妹,如果我以后真的嫁给小堰,你会不会不高兴呢?”
“这……”涟儿神色稍一恍惚,顿了片刻道:“如果谢小姐嫁给我家公子,便是少奶奶了,涟儿自然会悉心服侍您的。”
谢晓芸见涟儿避言不答,颦眉道:“这些都是后话,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涟儿一脸诚挚道:“如果谢小姐和我家公子当真情投意合,成为眷侣,我会真心为您和公子感到高兴!”
谢晓芸拱拱鼻子道:“我不信,世上有哪个女子不希望丈夫只疼爱自己,夫君只属于自己呢?”
“这种事情,终是要谢小姐自己想开了。涟儿只是个下人,只知道应该好好服侍公子,其他的事奴婢不能管,也不会管。”
谢晓芸摇摇头道:“可是涟儿,谁都能看出来,小堰未把你当下人看待,而且……你不觉得他其实很喜欢你吗?”
“公子对丫鬟好,不讨厌奴婢,是我的福气。我唯有尽心全意地把公子服侍好,才能报答公子的深恩!”
“涟儿,你不能总把自己看得这么卑贱!”谢晓芸坚定地向涟儿灌输自己的信仰,“首先你是个人,人生来自由平等,而不是属于哪个人的物件。不论男人女人,身份高低,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以前风大哥是以一首诗来鼓励我的,内容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你应该努力追求幸福,你有权利享受自由!”
“多谢谢姑娘教诲……”涟儿微笑回应道,“可是涟儿终究只是个普通丫头,不似谢姑娘般见多识广。但是涟儿真心祝愿,谢姑娘能真正追求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亏我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堆,却未丝毫改变涟儿的奴卑思想……”谢晓芸心中苦闷,默默地抱怨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色说道:“涟儿呀涟儿,你可真是老实的让人心疼!看来有的东西,需得慢慢让你接受……这样吧,你看起来比我小一两岁,你也别老是姑娘姑娘的叫我,有些见外。小堰他既然叫我宁儿,你干脆就唤我为‘宁儿姐姐’吧。至于我嘛,就唤你小涟好啦!”
涟儿配合道:“是,宁儿姐姐。”
当谢晓芸听到“宁儿姐姐”这四个字时,心里面顿时犹如开了朵美丽的香花。她的双眸立刻变得湿润,激动说道:“你知道吗,只有我的亲人才会在我的称呼中加‘宁儿’二字。”接着一脸开心地握紧涟儿的手,“小涟,从此以后我会视你为亲人姐妹。”
涟儿诚挚道:“谢谢宁儿姐姐!从此涟儿在这世上,便多了一位亲人!”
二女言笑一会儿,随便谈论了几个姑娘家的话题。最终涟儿神疲不支,侧卧身子睡下。谢晓芸在和涟儿聊了一番后,心里面渐渐明白,要想真正扭转民族命运,除了改变统治阶级外,更要来一场思想革命,让人民大众从心理上得到真正解放。革命的分量与意义在谢晓芸心中又加重了几分,而这番领悟使她辗转难眠,于是勿自下了马车,想再找陆堰聊一下。
“小堰,你已经在外面守了一个时辰,累不累?”谢晓芸走到陆堰身边,关怀问道。
陆堰道:“再过半个时辰,就换风大哥轮夜来守。”
“我……”谢晓芸欲语又止。
陆堰见少女心事重重,将言嗫嚅,心知她在为刚才的山贼之事困扰,便开解道:“我在第一次杀人时,感觉很迷茫。心里头不断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正确吗?所谓的杀人,其实质就是在对别人的性命进行践踏。什么行侠仗义,什么替天行道,就算用再好的理由安慰自己,也终究改变不了剥夺别人生存权利的事实。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言语至此,陆堰眼神悠远,“人没有必要计较太多,因为任何事情都是两面的,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纯粹的错误。我师父曾言:世道苍茫,无恒强恒弱。万物无止,然皆有时序。人生无常,但皆有因果。一席天地或大或小,观动静循环,论是非曲直,只在心中流过。亦真亦假,时纵时横,如是而已。”
谢晓芸垂首浅思片刻,深沉道:“难道说我们所追求的一切,只是梦里雾花,浮云流水吗?”
陆堰平静道:“落叶总会归根,就像这纷乱杀伐的世界,早晚会归于一统。不论是暴力革命,还是武力战争,死亡总会紧密相随。我杀人这件事,只是这个时代洪流的组成部分而已。而所谓革命,有人会流血牺牲,也是这个时代洪流的组成部分。最终,所有的组成部分形成这个时代,又被淹没在时代的变迁中。道义,亦为时代;罪孽,亦为时代……”
谢晓芸低头不言,若有所思。乱世之中,本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却被腥风血雨冲淡了闲愁滋味。置身其中,便如身陷棋局,谁又能满盘皆赢呢?
少女将身子轻轻倚向陆堰,与少年背贴背道:“小堰你一定想不到,我是个神枪手。用步枪我能打到距我二十丈远的鸡蛋,瞄准时间不会超三秒。用手枪的话,我能一秒一枪,十丈内打中人的致命部位绝对不是问题!”
“这倒是另我刮目相看了!”陆堰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
谢晓芸举眉一笑:“我以前听说过你的故事,但从未想到那个厉害的杀手,竟是我心中那位温柔和善的陆堰哥哥……当时你还骗我,把自己的年龄说大了两三岁,我还就真信了。”
陆偃微微一笑:“抱歉,我并不想让太多的人认识我。”
谢晓芸道:“当我从风大哥口中得知,你就是曙光团的那位大英雄时,心中又惊又喜。那半日时间里,我想象了无数遍与你并肩作战的情景。”
陆堰道:“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又再次重逢,便少不了共同执行任务的机会。”
谢晓芸的脸微微一红:“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涟儿是个好女孩,她纯洁善良,温柔知性,可以让你暂时抛开这世间的是是非非,享受难得的平静。而我可以陪你出生入死,在患难与共中和你相伴而行。若涟儿是令你置心事外的解药,我则会成为你置身事内的伴侣。”
这番话说得情意浓浓,陆堰的心顿时跳得厉害。他举头眺望被黑云笼罩的夜空,感受着与少女贴身相依的静谧温馨,霎时觉得心中无比温暖。
这时谢晓芸稍一清嗓,低声轻唱:
[多愁无奈路途遥]
[风尘渺渺]
[落花潇潇]
[回首再望云天高]
[红颜窈窕]
[魂牵梦绕]
[天若有情天亦老]
[明月清照]
[夜别今朝]
[日月异时偏争巧]
[河山多娇]
[前路迢迢]
歌声恬静优美,另暖意正浓的少年,心情格外舒畅。在享受了片刻的宁静后,陆堰道:“宁儿,明天要继续赶路,你早休息吧。”
“嗯,你也是。别太劳神,累着自己……”此时的谢晓芸仿佛一轮温婉的明月,在漆黑的幕夜下照进少年的心田。
少女走回马车,少年站立原地。二人各自悄看了一遍对方的背影,又赶紧把头转回去。这番羞涩,于无声无息中拉近了彼此内心间的距离。
除陆、风二人换岗外,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