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是影片结尾,孩子好不容易回到家,可是仍然要去上学,已经跟着老师和同学游远了,又突然转身游到爸爸身边,抱抱爸爸,再一扭头,追上那群同学……
我一边看一边想,儿子叫我看这卡通片,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中年
由台北回纽约,旁边坐了个大胖子,从上飞机就一直睡,近纽约总算醒了,伸了个懒腰,碰到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声抱歉。
“睡得好!”我应付他一句。
“好!好!”隔了五秒钟,他转头看我,冷不防地问,“你旅行刚睡醒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我笑:“有忧郁。”
“什么?”他霍地坐直了,“你也忧郁?”
“当然,人在漂泊,当然有乡愁。”
“我们一样,我总忧郁。”他叹口气,“想到家,想到老婆孩子,还有我的两匹马。”顿了顿,“你知道骑马可以放松紧张吗?因为马是牲口,你得处处小心,免得受伤,一注意骑马,就不会想别的事了。所以我一年到头在外面,常想着回去骑马。”
“那你为什么总旅行,不多待在家里呢?”我问。
他突然哈哈哈地笑了:“待在家里?那就老了!”
一批中国工人,在伊拉克被恐怖分子掳去,如果是美国人,早砍了头,所幸中国没有派兵赴伊,所以经过交涉,工人全被释放。
电视上访问了那些人。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一个年轻人说的——“村子里大家都出去了,我怎能不走?不走会叫人瞧不起的;不走,你叫我在村子里怎么抬头?”
到图书馆借了几本浮世绘的书,正好登记的馆员是日本人,就笑着对他说:
“听说以前日本男人都爱出外旅行,又不带太太,所以会沿途买些像《东海道五十三次》这样的风景浮世绘回去给老婆孩子看,你们日本男人,真是大男人啊!”
却见他一笑:“这有什么稀奇?现在日本男人下班之后就算没事,也常要先去酒馆喝两杯——急着回去搂老婆,会让邻居笑的。”又指指我借的书,“看看!这上面有多少浪人,你不知日本文化有着流浪的情怀吗?你没看过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吗?那男主角在家好好的,为什么离家?离开家的男人才能找到自己啊!”
我耸耸肩:“我只知道海明威十九岁不顾他老爸的反对,去了意大利的战场。”
老年
在纽约参加老友何平南夫妇的欢送会。
他十五年前娶了夏台凤之后,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处处社交圈,都见到他们夫妻的身影,听到台凤的歌,还有平南的荤笑话。当天欢送会的宾客,把喜来登的宴会大厅挤满了,桌子甚至摆到了门外。
夏台凤先致谢词,说她原以为将要终老纽约,不必再漂泊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要远行,说完流下两行泪。
接着是何平南说话,十分豪爽,也非常简单——
“我是在南京下的种,台湾扎的根,纽约生的干,现在到上海去结果。一个地方待久了,要动一动,不动就老了。”
去年夏天回台北探望林玉山老师。
老人穿着睡衣跟我聊天,虽然近年消瘦了些,腿也不太方便,但脸色依然红润,皮肤也还是那么光滑,好像连皱纹都不见了几条。
“看起来年轻,但毕竟老了,画也画不动了。”林老师笑道,“人老了,什么都迟钝,如果天天待在家里,不容易有感动,所以总要旅行。出去,看到新鲜东西、新鲜风景,才有灵感。现在腿不好,不能出去旅行,画当然少了。”
看香港亚洲电视的大型纪录片《寻找他乡的故事》,制作单位到世界各个角落,采访那些被遗忘的华人。
在乌克兰基辅的火车站前,看到穿着西装、戴着墨镜的陈包强,淡淡而又深深地说,苏联解体之后,乌克兰的经济恶化,失业率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他过得好辛苦。
记者问他何不回祖国,六十五岁的陈包强摇摇头:“回祖国,我不想;往前走,没有钱。”可是才过一会儿,他又笑笑,“我想往前走,不想回去。我第一次流浪是在六十年代的祖国,第二次流浪是由苏联到乌克兰,真的要第三次流浪吗?我想还是会流浪一次吧!”
小时候上自然课,课本上说动物迁徙,是为了觅食、为了寻偶。于是我想,人类爱远行,是为了谋职创业和寻找爱侣。
可不是嘛!原本黏着父母的孩子,到了青春期,就一下子变了个人,不再与父母同行,甚至当父母开心时,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然后,他们上大学、进社会,离开了家,而且常不知原因地搬到远远的地方,好像躲得愈远愈好。
他们找到了工作,找到了伴侣,有了那个属于他们的小小的窝。许多人就此安定了,不再漂泊,不再旁骛,不再远眺,朝九晚五地匆匆去、匆匆回。恋着家、黏着家,终此一生。
也有些人,总要换工作,总要远行,总伸长了脖子,想看路尽头的风景。他们不再为了逃避父母,也不再为了寻偶觅职,心中就是有一种声音、一种力量,推着他们再一次跨出步子。于是那做丈夫的,把妻子带到东、带到西。直到有一天走不动了,不好奇了,终于睡成大地的一部分。
想起飞机上邻座胖子的话——
“骑马就不等于开车,当你牵出马,你可以感觉到它有多高兴,多想往外跑。于是你骑上它,两颗‘想跑’的心结合在一块儿;跑累了,你往回骑,也感觉那马想回马厩了,两颗‘归心’又结合在一块儿回家。”
离家真好!回家真好!能离开家,才显示年轻;有家可回,才显示幸福。
不知道的幸福
生于斯、长于斯,
不去想、不去比,
就是一种幸福?
中巴混血儿吴忆桦的监护权之争,总算告一段落。
这孩子真可怜,妈妈在巴西生下他不久就死了,交给外婆抚养到五岁,三年前由爸爸带回台北,不久之后,爸爸也死了。外婆坚持把他接回去,台北的叔叔不让,于是打起东西两半球的官司。
终于法院做出判决,在一片哭喊和不舍中,吴忆桦被送上了飞机。
多大的新闻啊!不但机场有现场直播,许多媒体还派专员随机到巴西采访。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在台北机场还不愿走的吴忆桦,才到香港机场,就好像什么都忘了:买玩具、吃东西、拿着玩具照相机四处拍,还打电话给巴西的外婆。
他,居然用西班牙语说:“外婆,我好想你!”
又过两天,电视卫星传来画面——
吴忆桦跟着表哥表弟,在巴西的院子里有说有唱、又打又闹……
一位新闻界的老朋友,暑假带女儿由台北去弗吉尼亚的亲戚家住了一个多月,回程经过纽约,来我家聚聚。
女儿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坐在妈妈旁边,一声也不吭。
“她啊,不想回老家,想留在美国。”做娘的说。
“什么?”我叫起来,“才几岁啊,怎舍得妈妈?”
女孩居然嘴一撇:“当然舍得!我喜欢美国,不喜欢老家。”
朋友带着女儿走了,我叹口气:
“天哪!真是女大不中留,才初三的小家伙,居然就留不住了。”
隔一阵,我回台北,与她们母女碰面。
“你还想离开家,一个人留在美国吗?”我问她。
小丫头耸耸肩:“没有啊!台北多好!”
看金球奖提名影片《末路小狂花》(Rabbit-Proof Fence),描写澳大利亚政府早期为了使土著融入白人社会,强制毛利族的儿童去接受集中教育。
白人警察开着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找,不肯乖乖去受教育的就抓。
只见部落里毛利族的妈妈们哭着、喊着,拉着、追着车子,最后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白人把孩子抓上车,疾驶而去。
剧中一个叫克拉格的女孩,带着妹妹和表弟逃离了“教育营”,沿着拦兔子的栅栏逃跑,表弟半路被抓回,克拉格姐妹则经过许多凶险,走了一千多公里,回到妈妈身边。
电影结尾介绍了剧中人的现实生活。
克拉格姐妹还住在原始部落里,她们的表弟则因为英语流利,在城里上班。
“我改变了观念。”一位慈善家去贵州考察回来,感慨地对我说,“我去深山的小学,看见一个小女孩,躺在屋顶上无所事事,就问她为什么不去上课。问了几遍,她都不答,原来她听不懂普通话。”她叹口气,“当地的人说,像她这样,只因为上不起小学,不懂普通话,就一辈子走不出山区的人真是太多了。所以我改变做法,将来如果无法资助每个失学的孩子上六年小学,就各帮他们两年,轮着去上学。”
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瞪大眼睛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