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小时候,每当我们问你希不希望再添个弟弟或妹妹,你都大声抗议,说小奶娃会吵闹,大一点还会弄乱你的东西、砸坏你的玩具。那时候我确实也认为多个孩子,会分享你的一切,这或许因为我自己是独子,不太能了解手足之情。
但是今天,当你蹙着眉,似乎有些忧心地问我“小妹妹出生时脐带绕在了脖子上,会不会有不良影响”时,我突然领悟了:
手足固然可能从父母那里,分享原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物质,但是他们也彼此给予了关爱与帮助。他们是父母逝去时,站在送葬行列中,与你同样伤痛的人;他们也是当你父母都离去之后,能够让你回忆起幼时家庭生活的人;他们可能是你遇到挫折,甚至夫妻失和时的避风港。因为他们与你有相同的生活经验和无可改变的血缘关系,自然也有着共同意识。
你很快就要十七岁了,与你妹妹也就有着十七年的差距,你们或许不容易玩到一起,你也必然先要对妹妹做单方面的付出。可以预见,当你赚钱的时候,妹妹一定会向你讨红包;当妹妹能跑爱跳的年纪,你也必然得带她出去玩,她会成为你的一个小累赘。但是进一步想,你会发觉未来有妹妹向你提供属于另一个年龄层次的资讯与理念,而且随着她的成长,也会带给你很多意想不到的欢笑。尤其是当你年老,年轻十七岁的妹妹仍然活力充沛,那也就是她回馈你的时候。
有一位美国朋友对我说:
“每年感恩节时,我特别急着赶回乡下的老家,因为平常回去看到的只是父母,唯有感恩节时,能见到所有的兄弟姐妹。大家打打闹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有一位在台湾的大陆老兵对我说:
“人人都返乡了,但是我没回去,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死了,回去看谁?”
有一天你会发现,手足不但是父母生命的延伸、童年记忆的延伸,而且是故乡的延伸!
再写一封长信
哇!看到这篇文章时,我心中有很大的感触,没想到已经十八年了!
老实说,妹妹出生后,我就离家上大学了,之后一直住校,因此少有机会回家见到她;搬回台湾后,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从某方面来看,我长大的过程就像个独生子,而她也像个独生女。我们应该有共同之处,但我们的个性相当不同,大家常说我比较像我妈,喜欢与人相处;妹妹则比较像我爸,态度严谨又自我要求甚高。老爸对我们的教导非常不同,他对我奇严,对妹妹却又极松。妙的是,妹妹较像在老爸教导我的方式下成长的孩子,我却像在老爸教妹妹的方式下所长成的样子。
我和妹妹的感情很微妙,自小她谁都不怕,却单单怕我。生病拒吃药时,只要我一出现,她就会乖乖张嘴。很多时候我会以直接的方式与她沟通,因为总觉得她小公主当惯了,需要像我这样的角色来调教。
还记得妹妹十六岁生日时,我发了封电子邮件给她,写了许多感性的话,像是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以后一定会愈走愈近之类的。隔天,收到她的回信。原以为她也会写上长长的一篇,孰料,居然只有一句“Thank you”,让我非常错愕。但又想,起码她很快就给了我回复。若是她写信给我,也许我会为了回她一封很长的信,而拖延许久。
转眼间,妹妹将进大学了。我盼望有一天,能和她在哥伦比亚大学旁的餐厅坐下来,好好聊聊彼此的生活——据说哥大的学生在那儿会有不错的折扣呢!
雪地上的脚印
淳于意对着自己“爱之深,责之切”的徒弟喊:“你给我滚出去!”那跟在师父身边十几年的徒弟,居然真卷起铺盖扭头就走。
从吃完晚饭,你就一直在打电话,叫一遍不听,叫两遍不听,叫三遍不听,直到我吼:“你要打电话,就出去打!”砰的一声,你居然真冲出门去。
外面正下着大雪,奶奶赶紧跑去看门边的衣柜,唯恐你没披外套;妈妈扒着窗子张望,看你是往哪个方向跑;我则愕然地坐在客厅,想起电影《缇萦》中的一幕:
淳于意对着自己“爱之深,责之切”的徒弟喊:“你给我滚出去!”那跟在师父身边十几年的徒弟,居然真卷起铺盖扭头就走。
我始终记得老演员王引颤抖的声音:“养了他十几年,这么一句话,他就真走了!”
王引演得多好啊!那眼神中的愤怒、茫然与失落,不正是我此刻的心情吗?
儿子!最近我们为你老打电话,已经吵过不知多少次了!电话居然值得你如此伤害和父母的情感吗?
或许是气话,你说完就忘了,但你要知道那会多伤父母的心哪!
记得前两天我们怪你花太多电话费时,你顶嘴的话吗?你说:
“花多少钱,我自己出,可以了吧?”
你还记得妈妈请你帮忙打一封信时,你的抱怨吗?你说:
“噢!我的东西,得自己打;你们的,也要我打!”
于是我想,大概有一天,当你能赚很多钱,再和我们闹别扭时,可能会说:
“这样吧!算算从小到大,我总共花了你们多少钱,吃了多少奶粉,穿了多少衣服,我开张支票,一次付清,两不相欠!”
然后你也可以跟淳于意的徒弟一样卷起铺盖,扬长而去,成为天地间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男子汉!不是吗?
过去我读弗洛姆谈爱的论著,说子女的成长,指向与父母的分离,又在分离之后,指向与另一个个体的结合,成为新的家庭。读的当时我没什么感触,但是今天,看着你一步步离我们而去,便开始用弗洛姆的理论安慰自己:
“这是当然的嘛!孩子大了,有他的主见和叛逆性,为的是脱离父母,走向独立!”
问题是,脱离父母就能否定父母的恩情吗?过去十几年来父母付出的爱,竟是能以奶粉和衣服的价值来衡量的吗?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生命计算进去?
我在你这般年岁时,也有反叛性,总拿自己跟别人比,怨家境不好,怪家教太严,但是有一天我读到诺贝尔奖得主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剧本《结局》(Endgame),其中有一段:
儿子对父亲吼:“混账!你为什么生下我?”
父亲:“我不晓得。”
儿子:“什么?你不晓得什么?”
父亲:“不晓得生下的会是你!”
我开始思索其中的意思,了解到子女与父母之间是无法选择的。最重要的是,这层关系永远无法割舍。
所以你可以怨我们遗传近视给你,怨我们用中国理念管教,怨我们不是亿万富豪,甚至怨我们不可理喻!
但是,你无法怨我们是你的父母。
如同,我们绝不怨生下你一般。
得到你,我们只有感恩。记得你幼儿时,我们常说幼儿时最可爱,百分之百属于父母,上学之后就不同了。但是到你上小学,我们又说中学以前都还天真无邪。等你上了中学,我们又讲儿子大了,可以当朋友聊天,真有意思!将来离家上大学,就要失去他了!
不过我相信,直到你未来成家,我们还是会说:“虽然难得回来一次,但想到他,心都甜!”
这就是爱,就是执着,也就是无怨无悔!
只是,我不知道,随着你的成长,是否也觉得每个阶段父母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呢?还是说愈来愈厌烦,真想把欠父母的还清,再也不受管束?
你放心好了!无论你多大、多伟大、多成功、多失败,我们都会管你,如同我们爱你一般。
当你打完公用电话回来,如果够细心,会发现虽然我们好像都不理睬你地去睡了,门前雪地上却有着你母亲和我的清晰脚印……
电话里的发泄
讲电话,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其实包含了多重意义。
我们跟同年龄好友讲电话所用的语气跟词语——“哇靠”“真的假的”“Oh My God”,在长辈的耳朵里听起来不但陌生,也象征他们无法参与的秘密世界。他们只听到我们爆出惊叹跟大笑,看到我们捧着听筒窃窃私语,我相信不管多么开明的家长,心里也多少不是滋味:一直在身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孩子,终于有自己的秘密了,家里也愈来愈管不了了。家长们唯一有权利说的就是:“电话不要钱啊?快给我挂上!”
如此这般,通过一个简单的电话,展开了孩子与父母之间的权利拔河。家长们都知道孩子迟早会有自己的生活,远离他们而去。总有一天,他们只能盼望通过电话听到孩子的声音。但也正是因此,这个争执就更加激烈。
事隔多年,我早忘了那天晚上讲电话的内容与过程,只觉得如果我不坚持把话讲完,老爸就赢了。我跑出去,是我的独立宣言,虽然那样伤透了父母的心。现在回想,我确实有点反应过度,但老爸也感受到了我行为背后的信息。这篇文章的每个句子,都透露了他心中的无奈与感伤。
思念总在分手后
小时候,我有一天下午在门口玩沙,你奶奶苍白着脸下三轮车,我九岁的心灵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恐惧,那感觉没有错——你爷爷病逝了。
我由一个天之骄子,顿时成为无助的孤儿。
今天我到曼哈顿参观博物馆,晚上八点多回家,才进门,你祖母就跑来告状:
“孙子跟我发脾气,现在还不出来吃饭!”
我转身就冲向你的房间,却听见她在后面喊:“别骂他,他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