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赴大陆探亲归来的老兵感慨地说:“我已经去看过八十岁的老母。四十年,母亲还是母亲!可是四十年,母亲又已经不是母亲了!”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陪着你的祖母回大陆去了!住在香港的华商酒店,我一时无法成眠,于是提笔写这封信给你。
旅馆的窗外,正对着香江,白日繁忙穿梭的船只显然减少了,但是原本并不十分抢眼的九龙建筑,却织起了一片灿烂的灯海。那片灯海之后,则是我即将叩访的故乡。
今天上午,当飞机经过一个钟头又十五分钟,抵达香港的时候,你的祖母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因为近哪!从这儿飞北京,只要不到三个小时,如果有一天从台北能直飞上海,恐怕一个多钟头就够了!”我回答。
确实,四十年的分隔,使绝大多数的中国人,都以为台湾与大陆是非常遥远的,远到父母、夫妻、兄弟,和那许许多多的亲人,一别就是四十年,甚至天人永隔。
这也是为什么,你的祖母坚持要在今年回去,她怕再不去,那剩下的几个亲人也见不到了!
今早我们在台北起程时,楼下管理员一面帮着搬行李,一边说:“我已经去看过了八十岁的老母。四十年,母亲还是母亲!可是四十年,母亲又已经不是母亲了!”
听来多么没道理,却又有着无限道理,动人的一句话啊!从那个十九岁离开故乡,而今已经白发的退伍老兵的嘴里说出来!
但是,你知道吗?也有一个老兵的妻子对我说:“小心被剥光了!我的丈夫连鞋子、裤子都脱给了他的兄弟,穿一双破布鞋回来,差点让我不认得!”
我没注意她说话时鄙夷的眼神,却想象到,那老兵临别时,将鞋子脱下来与兄弟交换的画面,是多么感人!多么凄怆!而那情,又是何等深长!岂是他那年轻妻子所能理解的。
这也使我想起纽约的一个朋友,七年前第一次由祖国大陆返回美国,立刻大病一场之后,所说的话:
“我不是身体病了,而是心灵病了!从大陆回来之后,我夜夜做噩梦,常常从梦中哭醒。我不了解上帝为什么那样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要接受如此的苦难?”
所以当那老兵的妻子对我抱怨她的丈夫之后,我不客气地说:
“怎能怪你先生呢?在他的兄弟遭遇四十年的苦难,在他的亲人可能因为他,而被打为‘黑五类’,自己不能有好的工作,子女不能进高等学府,甚至下放到农村,人生最珍贵的四十年,只换来一场噩梦之后,你的丈夫不过留下他穿去的衣裤、鞋子,对于他是随时可以买到的东西,对于他的兄弟却是奢侈品,难道这一点心意,也是罪过吗?”
凭什么我们的同胞要受到如此的苦难?凭什么我们要享受如此的富足?我们应该觉得惭愧,愧对自己未能及早帮助的亲人。我们非但不能瞧不起这些历经浩劫的同胞,反而应该觉得亏欠了他们才对啊!
福祉不能独占,正如同满天的星子,不是只有高楼的人才得欣赏。此刻香江的灯火,像是地上的一片星海,明灭闪烁。我却衷心盼望,那地上繁华的星海,能像天空一样均匀,从这里,从香港、九龙、新界,一路铺下去,到杭州、上海、北京、甘肃、新疆、内蒙古……
哪怕山间小小的村落,有一天,也能展现一片美好的星图!
刘轩的话
真正的家书
我老爸把这篇文章放在此书的最后是很耐人寻味的,对我而言,这篇仿佛才真的是我老爸写给我的家书,字里行间都是他的真感情。
我们家是所谓的外省人,在战乱中来到台湾,现在的我们回到大陆,也都仍有不少亲戚在那里。从家族到民族,这段有如史诗般的动荡时代,蕴藏了多少情感与记忆。
当我爸爸提到“美好的星图”时,他强调的是“包容”,是我们该如何面对世界。我家过去六十年间,从祖国大陆到台湾再到美国,已经漂流过三地,我们对这三个地方都有情感。而我老爸的感触尤其深。
在这篇文章之后,我老爸写了《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这本书,应是他情怀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