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让我想起旧金山的一个朋友,十几年前,一家三口挤在一个车库里住,夏天热得能煎蛋,冬天冷得能做冰块。那丈夫在祖国大陆据说是个石匠,跳船到美国还做粗工;那妻子则又粗又细,她尤其好打听、能跟风,附近中国太太买什么花,她也去买,没地方种,就放在车库前。看见白人屋主吃什么,她也照买,不会吃,吃得直吐,她还硬吃。虽然两口子非法打工没赚几文,但是孩子穿得比有钱人还体面,限量生产的名牌运动鞋,她儿子先穿;大家都买不到的“卷心菜娃娃”,她儿子先有。
华人圈的朋友常说她爱虚荣。问题是,她也能拼命,她一家一家做管家,一家一家送饺子外卖,没几年美国大赦非法移民,他们就出头了。先搬进独门独院的房子,孩子又进入常春藤名校,他们家吃的用的,样样领先,据说还教四周华人太太吃鱼子酱呢!
二○○三年年初,预言家预言,美国六年内将出现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
在台湾地区听到这个新闻,朋友都笑:“太过火了!”
可是我相信,美国人心里有数,那“黑人”指的是国家安全顾问赖斯。
据说赖斯的外祖母是“白人主子”和“黑女奴”生的,所以她有八分之一的白人血统。
在美国,就算你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都可能被认为是“黑人”,所以黑黑的赖斯,十岁那年跟着父母去华盛顿游玩时,竟因为是黑人,而不能进白宫参观。
在白人学校里,赖斯也受尽歧视,虽然拿全A,学校还说她不是念书的料。但是赖斯证明了她自己——不但赢得丹佛青少年钢琴大赛冠军,而且高三直接念大学课程,二十六岁就拿到国际关系的博士学位。更在一九九九年被礼聘进入白宫,成为布什最倚重的官员。
而今甚至有人猜测,她将成为白宫的主人。
赖斯的故事,让我想起最近美国一本畅销书——《佩罗的秘密》(Pearl’s?Secret)。
黑人记者尼尔·亨利(Neil Henry)有一天跟母亲聊天,母亲说她的外曾祖母和一个白人相恋,生下她的外祖母佩罗。但是不久之后,这对黑白恋人就分手了。佩罗后来过得很苦,写信给她的白人父亲,却石沉大海,直到两年之后,才收到父亲的回信。信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佩罗:
在整理保险箱文件时,见到你和你女儿的照片,以及你在一八九九年五月三号写给我的信,你是我的女儿,但是我竟然没有回信给你,实在感到深深的愧疚。
收到这封信之后,请给我回信。
父亲亚瑟·约翰·贝蒙特
佩罗收到信,正兴奋,却接到一个朋友寄给她的讣闻——老人已经死了。
距离那封信上的日期不过五天。
《佩罗的秘密》里,作者一路寻访到她早已家道中落的白人亲戚,有人热情,有人冷漠,还有人曾经是攻击黑人的三K党成员。但是比较起来,佩罗的后代虽然在白人社会受尽屈辱,却一一得到高学位,成为名记者、名作家。
合上书,眼前浮起一个病危老人颤抖着双手,阅读他黑人女儿来信的画面。
那信在保险柜里躺了两年,他是真忘了,还是故意不去理睬、不敢理睬?
我也想当他提笔写那封忏悔信时的心境,那悔可能藏在他心中几十年,终于在死前五天,说了出来。
但是在这时间的长河里,得意与失意,荣华与萧条又有多大分别呢?沉在水底的总会往上挣扎,于是后来居上,崭露头角;原本显赫一时的,又可能散尽家财,成为昔日王谢,沉在时代长河的底层。
中国人常说“不富三代,不懂吃穿”,意思是暴发没有用,那高级品位总得一点一点学,学上三代,才能真懂。只是中国人不也说“富不过三代”吗?在这三代之间,低品位的成了高品位,高品位的又可能成为贫民。
世事浮沉、沧海桑田,大概就是如此吧!
想起一则笑话——
一个大老板看见工友在拖地,就过去说:“好好干!想当年我也当过工友。”
那工友笑笑:“您也好好干!想当年我也是个大老板。”
也想起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句子——
人的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在于其为不断地上升与下落。
在生之流中泅泳的人们,没有尊卑,只有浮沉;没有永恒,只有轮回。
富不过三代,也穷不过三代;主人可以成为仆人,仆人也能成为主人。生生世世,我们只是不断地上升与下落。
生之流里的挣扎
“他一辈子做硬汉,
‘二战’诺曼底,他当班长,跑在最前面,
没被打死……
现在不能走,他不信,非来不可……”
和朋友一起观赏美国网球公开赛的电视转播。
高龄三十一岁,已经将近两年未得冠军的桑普拉斯,居然大发神威,以三比二击败阿加西,拿到他生平第十四座“大满贯赛”的金杯,也成为一九七○年以来最老的冠军球王。
“原来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还能称王。”球赛结束,朋友站起身说,但接着又叹口气,“真可喜,也真可悲,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落幕的感伤。”
“为什么?”
“因为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冠军,他还能得吗?”
“在这之前,大家不也说他过气了吗?”我说,“他还不是得了?看看,他今天打得多好!”
“好!问题是老了,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九月十一日,世贸中心的废墟上正举行追悼仪式,不知是不是老天也感到悲哀,纽约地区居然刮起了飓风。
院子里飞沙走石,风定之后,到园中检视,真可以用“劫后”来形容——向日葵折断了,盆栽的香蕉翻倒了,玉兰花的叶梢全变得又黑又黄,曼陀罗只剩下秃秃的枝子,更不用说原本就已经半死的黄瓜藤了。
也就趁这个机会,为院子来个大清理。没想到正抓住黄瓜藤往外扯,岳父却从屋子里跑出来喊:
“还有黄瓜呢!”
我笑笑,举起手上刚摘下的细细小小的一条黄瓜:“我已经摘了。”
“还有花呢!”他又喊。
“有花又如何?已经中秋了,那花还能结果吗?”
想起多年前一次奥斯卡颁奖典礼,一位老牌影帝和一位老牌影后在台上彼此调侃——
“怎么样,典礼结束后有空吗?”老影帝问。
“可以啊!你还要请我吃消夜吗?”
“当然!”
“然后呢?请我去喝一杯吗?”
“当然!”
“然后呢?请我去大饭店?”
“当然!”
“然后呢?我们进了房间。”老影后对老影帝笑笑,“然后怎么样?我们还能怎么样?”
台下响起一阵笑声。在笑声里,两个老家伙颤颤悠悠地鞠躬,拉着手,勉强挺直了腰,走向后台。
参加北欧旅行团。
大概因为属于“行程缓慢”的那种团,放眼望去,三十七个团员多半是已退休的老人。
第一天用餐,一个老先生,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费力地伸直了去拿盘子,我就帮忙,递给他,又让他走在前面,为他夹菜。
奇怪的是,他有太太,那太太只管自己,不管他。
连走路参观时也如此,只见老先生拖着特大而沉重的身躯,一脚轻、一脚重,勉强地跟在队伍后面,却不见老太太。再转头,才发现老太太早走在最前方。
直到有一天,与他们同桌吃饭,才知道那是老先生坚持的。
“他一辈子做硬汉,‘二战’诺曼底,他当班长,跑在最前面,没被打死;回家乡他开五金行,每天一个人搬货,没被压死;现在不能走,他不信,非来不可,而且说好了不准我扶。”那太太笑嘻嘻地说,就见老先生在旁直点头。
瑞典的旅程结束,到丹麦;丹麦的“石砖路面”也没整垮老先生,终于到了挪威。
一群人早上参观奥斯陆著名的维格兰雕塑公园(Gustav Vigeland Sculpture Park)。导游问老先生,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行不行?要不要安排轮椅?
老先生摇摇头。于是又听见他那一只脚刮着地面,一只脚沉沉踏步的足音,响在人群的后面。偶尔声音停了,回头,则看见他正歪着身子喘气。
当天就听说他摔倒了,午餐时看他拿盘子实在太辛苦,我又帮了他一下。
晚餐,我是带着妻女在外面吃的,回旅馆发现大厅里坐了一圈人,围着中间轮椅上的老先生。
“他不能继续了。”有人对我说,“膝盖裂了,内出血。”
我和妻过去安慰他,十三岁的女儿也去拉着他的手。
“可惜不能听你演奏了。”老先生笑着对小丫头说。
“你不会错过的。”我说,接着叫女儿回房间拿来小提琴,为他奏了一曲Bruch Violin Concerto No.1的第一乐章。
琴音在大厅里飘荡,突然,这坚毅的老人掩住面,泪水从他的指间流下。
看教育台播出介绍鲑鱼的影片。
小鲑鱼进入大海,要经过许多年才会成熟。
然后有一天,它的喉咙开始变窄,胃开始缩小,它不再能大量进食,上天开始对它下达命令:“你要洄游到你出生的地方。”
于是它开始了漫长的旅程,逆着溪流而上。
那溪水是湍急的,尤其是冰雪解冻的夏天,有些地方简直就是瀑布,却见那些鲑鱼,拼命似的往上蹿。
它们确实是拼命的。即使见到棕熊正站在水中猎食,见到同伴的尸体正被老鹰撕裂,尸块顺流而下,它们仍然前仆后继地向上冲。
然后,它们终于到达溪流的尽头,开始交配、产卵。
然后,死亡。
画面中,可以看见那些濒死的鲑鱼,浑身伤痕,鳍已破裂,有些巨大的伤口,清楚地见到里面浅橙色的肉。难以想象,它们是怎么经历千百英里的逆流和长达两个月的旅程。
它们多像历劫归来的老兵,拄着拐杖、绷着纱布、残了身躯。
这些完成责任的鲑鱼,有的早死了,有些依然在溪里挣扎着游来游去。
不知为什么,这画面总留在我心底。总让我想起那个叫山姆的老人、他的脚步声,以及他的泪。
我觉得那鲑鱼的影片如果能在产卵时就结束,会让我舒服得多。
我觉得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像是那么一条在生之流里挣扎的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