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躲在厚厚的羽绒服里,陪着一家人,由安克拉治坐汽车、坐火车、坐船,游了一个又一个冰河,去了北美最高的麦金利山,再转往北极圈的费尔班克斯。
十几天的旅行结束,回纽约看医生,才知道是胆囊炎。
“早不犯、晚不犯。”我对医生抱怨,“为什么难得一家人旅行的时候犯了?”
“蛮危险,当时要是破了,就麻烦了。”医生笑,“不过,你不是也玩下来了吗?”
“玩下来了。”我回家对妻说,“一路痛苦地玩下来,为了补偿这次的遗憾,我改天要重走一次。”
转眼,两年过去了。常想到那次的“痛苦之旅”,常把当时拍的照片拿出来看。
每一次“快门”,记忆中似乎都是在疼痛中按下的,摄下了妻子儿女的笑。
妙的是,我居然没有漏过任何精彩的景色,即使在风雪中游冰河的那天,仍然站在甲板上拍下许多很好的画面。
我开始自问:我漏掉了什么?有什么遗憾?我只是少吃几餐美食,少睡了几个大觉。其实什么壮阔的风景,我都没错过。
甚至可以说,因为在痛苦中,那冰河的冷、硬、蓝,变得更悲壮,印象更深刻。
也因为我忍着剧痛,作了牺牲,使我对家人,更多了一种特殊的爱。
想起有一次跟朋友打网球,正巧以前的教练经过,我就问他:“你觉得如何?”
“很烂。”他扮个鬼脸,“很多该接到的都没接到,很多该赢的没赢。”接着对我喊,“但是很精彩!”
“这是什么意思?”我追问。
“有些人的球打得好,双方在底线抽来抽去,好,但是不精彩。”他笑道,“你们两个虽然技术不好,却很拼,所以跑来跑去,很精彩。”
我常回味他的那句话——
打一场很烂,却很精彩的球。
我也常回味那次的阿拉斯加之行,觉得那就是一次很烂却很精彩的旅游。
人生就像这么一场球、一次旅行。
我们可以遭遇很坏、命很苦、表现很差,该赢的都没赢。
但是,在那苦难中,我们也坚持到底,度过几十年的岁月。看着大时代的变迁,看着恋人的来去、子女的成长、世事的繁荣与萧条。
无论甜或苦,我们都走过来了。如果有悔,想想,再来一次,只怕还一样。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与事,也将随着我们凋零。
我们确实可能打了一场很烂的人生球。
幸亏它很精彩。
回忆中一点也不比别人逊色。
而既有的已经有了,既失的已经失了。在我们阴错阳差中诞生的下一代,已经成行成荫了。
人生啊,就是如此,已经完满!
何必重新来过?
只恨不在同一个世界
古往今来,在情海中、人海中,
许多分离都是如此无奈。
不怪情,也不怨人,
只恨——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接到一个女孩子的信,问我有没有看过美国电影《律政俏佳人》(Legally?Blonde),说她就像电影里的女主角,被上台大的男朋友甩了。现在她正昏天黑地地K书,非考进台大不可,而且要进她男朋友那个系,在系里跟他拼,然后在那男生回心转意的时候,把“他”甩掉,报一箭之仇。
才看完信,就跟个从美国回来的女学生吃饭,闲聊中提起那部电影。
“我也看过啊!”女学生一笑,“宿舍的同学一起去看的,讲一个女生被男朋友甩,再甩她男朋友的故事。”
“于是那女生报了一箭之仇?”我问。
女学生一怔,笑笑:“怎么说报仇呢?起先男生去东岸念哈佛,女生在西岸,一东一西,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当然会吹。”
“后来女生不是也上哈佛了吗?男生不是也回头了吗?”我又问。
“男生是回头了,可是他不如女生,比女生差多了,女生还没毕业就出庭当律师,那男生却还像个小朋友,他们当然会吹,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儿子初中时,念附近的天主教学校,交了一票朋友,一下课就来家找。
可是上高中,我们经过一番挣扎,送他进了远在曼哈顿的史蒂文森高中,每天单单上、下学搭车就花掉三个钟头。渐渐地,附近的朋友不来找他,他也不再去找那群当年的死党。
“你平常是因为没空,为什么放假也不去找老同学玩玩呢?”我问他。
“他们太不成熟了。”儿子撇撇嘴,“有一天我说去新泽西州的大冒险乐园,他们居然把眼睛瞪得好大,说‘什么?那多远哪!’你说好笑不好笑?”叹口气,“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少年时去爬山,也遇过这样的情况——
一群爱登山的朋友,由台北近郊的大屯山、观音山和乌来内山开始登,愈爬愈高,终于上了合欢山、大雪山和玉山。
队伍里起初有一对情侣,总是相互照顾,可是当大家愈爬愈高,他们却吹了。
原因是每次攻顶,只要过了一定的高度,那男生就脸色惨白,好几次被紧急抬下山。可是只要下到一定的高度,他又立刻“返魂”,生龙活虎起来。
反倒是那女生一点没有“高山症”,起先她都陪男生留下来,目送大家继续爬,后来男生劝她也去,反正没多久就下来了,她才勉强同意。
到高山是不能多想事的,一方面因为危险,不能分心;一方面因为缺氧,脑袋不灵光。那女生一上山,就好像把男生全忘了。
有一天,从山头下来,一群人满身泥泞汗水地走进休息站,发现等在下面的男生正跟另一个女生喝咖啡。
从那天起,没再看见男生,倒是女生继续爬,而且又交了个可以相互扶持的“山友男朋友”。
“没办法!”女生说,“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更妙的是我父亲的邻居——
大家都是台北六张犁山上的“阴宅居民”。据管墓园的老张说,就在我父亲坟头上面一排,有两个相邻的墓,起先总有个少妇来哭她早死的丈夫,也有个男人来凭吊他逝去的妻子。
渐渐地,两个人聊起来,一起下山,甚至一起上山。
又过一阵子,两个人都不见了,原来结了婚。
“这有什么办法!这是好事啊!”老张指着那两个坟,咧着没牙嘴用他的胶东腔喊着,“他妈×!谁让你们早死呢?一个阴一个阳,不在同一个世界了嘛!”
参加旅行团到挪威和瑞典去,起先团员彼此都陌生,只跟自己人在一起,渐渐形成小圈子,又渐渐打成一片,一起唱歌、一起逗笑、一起跳方块舞,我的女儿拉小提琴,我秀我的写生,南非的一对夫妻唱他们的国歌,尤其到三个星期行程要结束的那几天,大家更是依依不舍。
“最后的晚餐,”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跑来搂着我和妻的肩,感慨地说,“我真不懂,大家这么好,为什么每个旅行团结束之后,却都一下子,全不见了,而且失去联络,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懂!我真不懂!”她不断地摇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问题是,旅行团结束了,虽然交换了地址,我却没收到她的信,几度想提笔写个卡片给她,也终于没那么做。
是啊!为什么旅行团里交的那么好的朋友,一朝分散就多半失去联系?不是说好,大家还要再一起去旅行吗?不是有人讲要写旅行心得寄给彼此吗?不是有人要把照片从网上送给每个人吗?
言犹在耳,为什么全说话不算话?
或许因为旅行太快乐了吧!把俗世的一切全抛在脑后,大家尽情地放松、尽兴地游玩,好像在天堂一般。
只是旅行结束,也就是坠入凡尘的时刻,大家重新面对的是沉重的工作、烦琐的家务和纷乱的人情。于是仿佛饮了忘川之水,忘却了天上的一切。
就像那攀在巅峰的女生,面对的是危险的巉岩和稀薄的氧气,她怎么能够去思索她在山腰喝咖啡的男朋友?
就像那扫墓的“未亡人”和“杖期夫”,冰冷的墓碑,禁得起多少单边的倾诉?
古往今来,在情海中、人海中,许多分离都是如此无奈。不怪情,也不怨人,只恨——
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
生命的上升与下落
“你是我的女儿,
但是我竟然没有回信给你,
实在感到深深的愧疚。
收到这封信之后,请给我回信。”
到贵州深山的一所希望小学去,学生们排成两列,摇着小红旗子;穿着苗族服饰的家长,唱着迎客歌,送上一杯又一杯小米酒。村长、校长、老师一一致辞,然后大家在教室前合影。
从头到尾,都有个漂亮的六七岁的娃娃,站在我身边。起初以为是学校特别安排的,后来才发现并没有大人指点,她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我上车,都站在人群前面,目送我离开。
“那个小娃娃好漂亮,很奇怪,她一直跟着我。”我一边回头对她挥手,一边对同行的朋友笑道,“说不定如果我叫她跟我回纽约,她也会跳上车呢!”
“当然!”朋友居然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我一怔,看他,“她怎么可能离得开娘?”
“当然离得开!”朋友笑笑,“在贫苦的地方,每个孩子都要争出头,希望走出去。所以盯着你、跟着你,是她的本能。”接着,她数了一串当今在祖国大陆响当当的名字,“他们哪个不是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当年连裤子都没得穿?谁叫他们有本事啊!会钻哪!所以能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