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差距。
都有优点,也都会犯错;
都有过坚持,也都曾有过许多次放弃。
年少时,你经历了许多人事,
可能浑然不觉其中的意义。
过了多年,再回头看时,
你曾经爱过的、恨过的、喜欢的、厌恶的,
都会成为一段段珍贵的回忆,
其中有懊悔、有庆幸、有宽恕,也会有感激。
好老师与坏老师
我可以怨他让我英文重修,
怨他教的有错,
怨他毫无创意,怨他死死板板。
但是……
最近有两个《师大校友月刊》的女生来访问我。
“您是不是能举几位您在师大念书时,对您影响最深的老师?”其中一个女生,才坐定就问。
“噢!太多了。像黄君璧、林玉山这些大师,当然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没有他们倾囊以授,就没有今天的我。”
“那么您能不能谈谈在您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老师呢?”另一个女生问。
“那也太多了。”我歪着头想想,“就从大一说起吧!”灵光一闪,想到我“大一英文”的女老师。
“她上课全用英文,一句华语也不说,教得好快好快,让我如听天书。那时候,我参加了好几个社团,美术系的课又多,一星期有四十多堂,加上那几堂‘天书’,实在痛苦得要死。于是有一天,我去对英文老师说:‘教授啊!我很忙,真是没时间上英文,您能不能让我不要上?’教授愣了一下,说:‘可以啊!你以后就不用来了。’我赶紧说:‘可是您每次都点名,我不到,就成了旷课。’教授又愣了一下,接着笑道:‘那么以后我都不点你。’”讲到这儿,我问两个面前的女生,“你们说棒不棒?虽然后来我被‘死当’,但是你们知道这影响了我一生吗?”看她们不懂,我就为她们解释:
“结果我不上英文,时间比同年级的同学多得多,就专心搞社团,而且因为表现不错,升大二的那年暑假被学校派出去参加社团负责人研习会,大二就做了写作协会师大分会的负责人。我后来走上写作的路,甚至参加校外的话剧公演,并且在社团活动里认识我的女朋友,使她成为我太太,都是因为那位教授的开明。”看看她们,我问,“你们想想,如果当时她一冒火,说我非到不可,否则算我旷课,我能有今天吗?相反,我大四重修英文,隔一年进入电视台,正好把还算‘新鲜’的英文用在采访上,不是棒极了吗?”
我又想到一位美术系的老师:
“当时有一位老教授,曾经当过系主任,教我们透视学,我觉得他也很伟大,即使他有些地方教错了,也还是伟大。”
两个女生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他开明。”我笑笑,“我高中休学的时候,曾经自修透视学。所以老教授讲的我早都懂了,有时候还大胆地纠正他。有一天,我们两个人为了‘一点透视’及‘多点透视’争论起来,我那时候真不懂事,居然说:‘老师,不信我们拿尺到走廊里去量!’于是在一群同学的围观下,两个人在走廊里量来量去。记得那天下课之后,好几个同学走过我身边都戳我一下,说:‘小心你被宰。’”
“您被宰了吗?”
“没有!那位老教授不但没宰我,还常夸赞我,说看我走路,真有力量,好像要把生命力‘种’到地板里,还说他就爱看我走路的样子,很像他年轻的时候。”我笑笑,“信不信,学期结束,我的透视学分数大概是全班最高的?”
看两个女生检查她们放在桌上的录音机,我又想起另一位教色彩学的老师。
“‘我就像是录音机。’那老师一上课就说,‘我没什么创意,我只是把我在日本留学时学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搬来。现在写在黑板上,你们看到了吗?看懂了吗?好!现在这些学问都是你们的了,你们跟我一样了。’”我很郑重地对她们说,“我觉得这老师很伟大,他很坦白,一点不端架子,他那几句话影响我一生,我后来常想:可不是嘛,知识是最容易得到,也最不容易被人抢去的。今天你看到、听到、懂了,今天那知识就成了你的。在‘那一点’上,你就跟老师没什么差异了。这是多么平等、多么能鼓舞学生的观念啊!”
说到这儿,我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的一幅花鸟画前说:
“你们知道吗,对我画工笔勾勒花鸟影响最大的一位老师,并不是位很好的画家。”
两个女生又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画得很死板,他画的鸟都像死的,而且都能在系里的标本柜里找到。那时候同学一接到他发下的画稿,就跑去标本柜比,没多久就比到一模一样的东西,然后大声叫同学过去看‘死鸟’!”
“那他怎么会对您有很大的影响呢?”
“因为他教的方法都很对,他按部就班地从‘白描’教到‘重彩’,就好比小学老师,教你写字;你会写字、会造句,后来能用那些字写成好文章,文章可能比老师的好得多,但你能不感谢老师教你写字吗?如果你不会写字,又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呢?所以今天每当我画勾勒花鸟的时候,都会想到那位教授,感谢他把最好的方法都教给了我,让我能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里发挥。”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个女生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想,想那几位老师,想自己的学生时代。
哪一位老师不是好老师呢?只要你往正面想,每个老师都是伟大的。他们可能不认真、迟到早退偷懒,但是你可以想“太好了,他给我多一些自由的时间”。他们也可能很专断,但是你可以想“严师出高徒”啊!
就好比我说的那几位教授,我可以怨他让我英文重修,怨他教的有错,怨他毫无创意,怨他死死板板。
但是,当我换个角度想,却不能不说:“没有他们给我机会、给我空间、给我宽容,且教导我正确的画法,我就没有今天。”
现在我把这些写出来,希望总是怨老师不好的学生能想想——
会不会你的老师也不错,只是你没换个角度想,所以没发现呢?
爱恨一念间
只要换个角度想想,
把欺侮你的人,换成你自己,
那怨恨就可能立刻成为同情,
那同情还可能化为爱的行动。
在大楼门口,看见几位邻居太太。其中一个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指东指西,正激动地说事情,就好奇地听她受了什么委屈。
“我今天真倒霉。”她看到我,转身过来,“我去买菜,看见有个坐轮椅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手里捧个盒子,好像在卖东西;没人理她们,只怪我,好奇,过去瞧瞧。原来是卖铅笔橡皮的,东西不怎么样,又不便宜,我就走了。”她瞪我一眼,“你知道吗,那小女孩居然就认定我了,一路跟着我,一直问:‘你为什么不买嘛?你为什么不买嘛?’我先还好好对她说,因为阿姨不需要;可是你信不信,这小丫头不听,态度还愈来愈坏,先拉我衣服,又拉我菜篮子,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跟我妈妈买东西?’我火了,对她说买不买是我的事,再不讲理我就叫警察了,那小鬼才放手。”
“那你还气什么呢?”我问。
“我觉得丧气啊!一大早,好好的情绪,被这么个小鬼搞坏了,到现在还气,没想到才四五岁就这么不讲理,将来长大了,还能不变强盗?”她铁青着脸说。
我笑笑,摇摇头:“真可怜!”
“我可怜,是吧?”那太太对我撇撇嘴。
“不!是那个小女孩。”我说,“你想想,今天如果换成坐轮椅的是你,你的女儿跟在旁边,发现残障的妈妈求大家买她的东西,都没人理,好不容易有个阿姨过来看看,心里升起一点希望,这阿姨却又转头走了。你的女儿,如果才是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会不会很伤心、好着急?再想想,如果你是那个小孩,会不会也急得过去拉人家,问人家为什么不买?家里穷啊!妈妈有病啊!小小的心灵,因为无助而焦急,急得不讲理了,那不是可怜是什么?”
她仰着头听,脸色逐渐缓和,缩缩脖子,又挥挥手,进电梯了。
隔了才一个小时,我出去买东西回来,在大楼门口又遇见她。
“我刚才又去了一趟菜场。”她举起手里的袋子,还打开来给我看,“瞧!我跟那个小女孩的妈妈买了一堆铅笔橡皮,送你一支。”她拿出一支铅笔,“爱心铅笔!”脸上笑得如同个小太阳,与一个小时前判若两人。
一念之差,可以有多大的不同啊!
令你气死、认为倒霉的事,只要换个角度想想,把欺侮你的人,换成你自己,那怨恨就可能立刻成为同情,那同情还可能化为爱的行动。
我相信那一天,她比谁都快乐。
九根手指
当一个人犯了错,
你处罚他,他反而不在乎了,
觉得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两不相欠”。
反倒是那“该罚未罚”的宽宥,
会结出善良的果实。
我初中读夜校,大概因为晚间上课,不少老师都是兼职,常因事请假,所以总有代课老师。
有位代课老师,只教一堂就不见了,却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那一天,他西装笔挺、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显然是才下班就赶来代课。
我不记得他教得如何,只知道同学们认为他是代课的,都很不认真,有个同学在下面偷看漫画书,被老师发现,把书没收了。
但是另一个顽皮的同学,下课后悄悄跟着那老师到办公室,再趁老师不注意,把漫画书偷了回来,物归原主,获得全班英雄式的欢呼。
就在这时候,那老师走进来。
教室的空气突然凝固了,大家原先以为他只代一堂课,不会回来,这下子非有人倒霉不可。
那偷书的同学更吓得脸色惨白,因为他已经被记了两次大过,这下偷老师东西,非勒令退学不可。
代课老师进来盯着大家,脸色通红,一句话也没说,看得出他在压制满腔的怒气。
突然,他举起两只手,沉声问,“几根手指?”
“十根!”同学们答。
“不!”代课老师重重地说,“九根!”
没有人懂,也没人敢吭气。
“应该是九根!”代课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曾经做小偷,一次次被抓,都因为没成年,被放了。最后一次,警察实在气了,要切掉我一截小指头,一方面给我惩罚,一方面使别人以后看到我少一截指头,能防着我。就在我哭着喊着的时候,那被偷的人突然改口说他记错了,应该是他自己不小心把东西掉在路上被我捡到。警察显然不信,但是又装作相信,把我放了。”说到这儿,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自己伸出的十指说,“所以我本来应该只有九根手指,是被我偷的那个人放了我。我后来常想,如果我当时被切了一截手指,我可能自暴自弃,成为江洋大盗。但是他们原谅了我,明明可以罚我,却宽恕了我。我既羞愧又感激,痛改前非、加倍努力,而今成为一个公司的主管。”
说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
看台北的《中国时报》,杨素静老师写的《忏悔娃娃》。
她在教美劳的时候,有个学生拿来作品,一看就不是学生自己做的。
她正要发作,但是突然想到自己初中二年级时,有一回班上规定做布娃娃,大家统一购买材料,她想做得更好,自己跑去艺品店找。
材料没找到,却看上一个戴着宽边帽还牵着小狗的大眼睛布娃娃。她爱不释手,居然买回那个做好的娃娃,而且硬着头皮当成自己的作业交给老师。
老师显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大智若愚”,没拆穿。这却成为一个羞愧的记忆,留在杨素静的心底。
于是她也原谅了那个学生。
无独有偶,才读完杨老师的文章,就看到一则电视新闻:
某初中毕业班的老师,因为一个女生上课打手机,把手机没收。
几个跟那女生要好的男生过去为女生说情,愈说愈急,居然动手抢,甚至打了老师。
老师受伤了,但是没立刻发作,他忍着,直到第二天毕业典礼,那几个打他的男生拿到毕业证书,才把事情说出来。
原先认为因此不能毕业而忐忑不安的学生,终于痛哭流涕地向老师忏悔。
接到受刑人游嘉宏写的小说,厚厚一本,字体工整得像刻的一般。原来那是本传记,写他生在黑道家庭,在黑道中挣扎的往事。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回忆少年时犯罪,被裁付保护管束的一段。因为他的文章写得极生动,我将原文照录——
“刑法”规定,“裁付保护管束”的少年,固定每月向“法院”特定的观护人签名报到接受询问,岂知第一次找观护人报到时,我就和“她”发生口角争执。
她,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姐,一见面劈头就骂:“你年纪轻轻不学好,将来要当社会的败类吗?”
初时我吓了一跳,但为了面子,我一脸不屑地反驳说:“我当社会败类又关你什么事?”
她听完很生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我的鼻子严厉地说:“我有权力撤销你的‘保护管束’,你不知道吗?”
我心里想:当然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又不是白痴!却还是死鸭子嘴硬地顶说:“那你把我抓去关啊!”
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时,我着实紧张得捏了一把冷汗!看着“法院观护室”里所有大大小小错愕的眼神正对我们行注目礼的尴尬场面,她皱皱眉又坐回椅子上,然后语气和缓地对我说:“如果你被关进牢里,这辈子就完蛋了,你明白吗?”
听她语气缓和下来,我红着眼眶委屈地回答:“谁叫你刚刚对我那么凶!”
她听完忽然沉默,也许是我的眼神泄露了我的脆弱和心事,她开始以温柔的语气告诉我:“以后记得每个月来找我报到,我有权力知道你的生活作息……”话说到这儿,忽然压低声音对我说,“刚刚我不应该对你那么凶,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当我迷惑不解正要走出观护室咖啡色的双扇门时,身后又传来她再次的叮咛:“记得来找我报到!”我转过头回她一句:“知道啦,你比我爸还啰唆……”就笑着飞奔而去。
我常想,是什么样的因缘,让这两个原本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相聚且相互关怀?在我当时的观念逻辑中,这就像“天方夜谭”般荒谬且离奇!难道,这又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只是,从这个玩笑当中,又有谁能够体会出每个孩子,其实都有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呢……
游嘉宏在那之后虽然还是无法离开黑道,甚至成为枪击要犯,但是而今痛改前非,以初中都没毕业的程度,居然写出六本散文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