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亲让我跪下了,又问我偷了没有,我说没有,父亲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再问我偷了没有,仍说没有,父亲又朝我的脸上打了一耳光。记不得父亲统共打了我多少耳光了,只记得父亲直打到我说是我偷了他才歇手的。记得我的脸又热又痛实在不能忍了,我才说那钱确是我偷的。说我偷了全都买烧饼吃去了。然后,父亲就不再说啥了,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了。我不知道他扭到一边干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们。第二次,仍是在10岁前,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仅仅因为偷黄瓜,父亲也许不会打我的,至少不会打我那样痛。主要是因为我们偷了黄瓜,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菜园中那一季卖黄瓜的钱。人家挨个儿地找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说吃了黄瓜就算了,可那一季钱是人家一年的口粮哩。父亲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了的,毕竟我有前科。待人家走了后,父亲把大门闩上,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打一顿,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因为我真的没有偷,我就说真的没有偷,父亲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脸上打,直打得他没有力气了,气喘吁吁了,才坐下直直地盯着我。那一次我的脸肿了,肿得和那土地一个模样。因为心里委屈,晚饭没有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上床也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父亲却把我摇醒来,好像求我一样问:“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父亲就拿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摸了摸,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去,去看着窗子外。看一会儿他就出去了。出去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过的石板地上的一张凳子上,望着天空,让夜露潮润着,直到我又睡了一觉起床小解,父亲还在那儿静坐着。
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坐在那儿想了啥,三十年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父亲到底想了啥呢。
第三次,父亲是最最应该打我的,应该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可是父亲没打我。我没有让父亲痛打我。那时我已经越过10岁了,到公社人院里去玩耍,看见一个公社干部屋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我便把手从窗缝伸进去,把那刮脸刀连盒拿出来,回去对我父亲说,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
父亲问:“在哪儿?”我说:“就在公社大院门口。”
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我也不是一个高尚纯洁的人,后来,那个刮脸刀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将下来了。每隔三朝两日,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卫的小镜刮脸时,心里就温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不知道为啥,我从来没有为那一次真正的偷窃后悔过,从来没有设想过那个被偷了的国家干部是什么模样儿。直到十余年后,我当兵回家休假时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在刮脸,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上来,我对父亲说:“这刮脸刀你用于十多年,下次回来我给你捎个新的吧。”
父亲说:“不用,还好哩,结实哩,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听到这儿,我有些想掉泪,我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我把脸扭到一边去,竟那么巧地看见我家墙上糊的旧《河南日报》上,刊载着1981年第2期《百花园》杂志的目录,那期目录上有我的一篇小说题目,叫《领补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诉父亲说,我的小说发表了,还是头题呢,家里墙上糊的纸上,正有目录和我的名字呢。父亲便把刮了一半的脸扭过来,望着我的手在报纸上指的那一点。
两年后,父亲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亲,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铝盒在锃光发亮地闪耀着,而窗台斜对面的墙上,那登了《百花园》目录的我的名字下和我的名字上,却被许多的手指指点点按出了很大一团黑色的污渍,差不多连“阎连科”三个字都不太明显了。
算到现在,父亲已经离开我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不停地写小说,不停地想念我的父亲。而每次想念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我没想到,活到今天,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可惜的是,父亲最最该痛打、暴打我的一次,却被我遮掩过去了。至今我没有为那次偷盗懊悔过,只是觉得,父亲要能对我痛打上三次、四次就好了,觉得父亲如果今天还能如往日一样打我骂我就好了。当一个作家有什么意义呢?能让父亲如往日一样打我吗?不能哩。不能,当作家有什么意义呢?
五年前,我的孩子9岁半,不停地从家里偷钱去买羊肉串,吃得他满嘴起燎泡。发现后我让孩子跪在水泥地板上,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往他的脸上掴,从此后,我就再也没有打过我的孩子了。今年他上初三,有次考试本应考好的,可是没考好。没考好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上说:“爸爸,你打我吧,你为啥不打呢?你为啥不打我呢?你应该打的呀!”今年我出差回家,正赶上给父亲上坟,站在父亲的坟前,拉着坟前泛青的柳枝,想父亲如果能手持柳枝从坟里出来打我该有多好哟,那是多么慰心的生活哟。
感恩寄语
如果把母爱比作蓝色的大海,那么父爱就像巍然屹立在我们生命之中的大树,为我们挡风遮雨,却耗尽自己的一生。这棵树总是爱得那么无私,而我们却总是索取得那么自私。当我们拥有的时候忘记了失去,在失去时才会记起曾经的拥有。
今日思父,不断追忆,羞愧、自责在蔓延……怎么今日才醒悟?曾经拥有过难忘的、幸福的、伟大的父爱。那爱像一座静卧的大山,让儿女细细品味,慢慢思量……惆怅、遗憾与后悔,情绪错综复杂,真是苦涩大于甜。
父爱天空下,我是最幸福的那片云
文/舒婷
我出生那天并无祥云瑞雾,女未大就已不中留,与受冷落的母亲被接到外公家将息,父亲终于畅所欲言,抱我在故宫路的深宅大院示威游行,口中念念有语:“女神,我的女神!”
老哥是香火,小妹是尾仔,唯我掐头去尾,居中的孩子讨人嫌。父亲却最宠我。
带我上街,大马路不走,非在沟沿蹦蹦跳跳;进植物园,大门不入,非要爬墙翻栏杆;别人的女儿乖乖地在树下捡落果,我却骑着一颤一颤的枝丫攀龙眼;去海边玩沙子,略一分神,我便溜走,在礁牙上滑一跤,小臂被锋利的牡蛎壳划开半尺长的血口子。父亲用他的大芋帕扎紧,吓出一头汗水。
那千年父亲作为右派补遗,胸戴大红花,空着双手,在爆竹声中被匆匆塞上大卡车,说是劳动改造八个月,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的时间,父亲从西装笔挺的银行家谪贬为忍气吞声的囚徒,赤膊在三明露天煤矿挖煤,熬过铁丝网、岗哨、臭虫、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挣扎生存下来。而我从一个惹祸不断的小淘气包长成桀骜不驯的少年。
考中学之前,我在家附近的巷口,遇见一个皮肤黧黑、皱纹像刀刻的男人,他把一手帕的鸡蛋使劲往我怀里塞,说:“功课紧张,补补身体。”我推开他,逃回家,气急败坏禀告外婆。外婆叹气道:“那是你爸爸,可怜你都不记得他了。”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头发三七分,梳得油光水滑,雪白西装,白皮鞋,风度翩翩的呀。怎么会这样?衣服破旧也罢,头发枯槁也罢,偏偏内八字脚,还穿一双搽了白粉的力士鞋,白得刺眼而俗气,仿佛对往日好时光的谄媚和贿赂。
外婆家的洋楼处于厦门九条巷的八卦中心,我变换路线神出鬼没躲避我的亲生父亲,劳心劳力,竟然还能考上厦门一中。我永远不会忘记哥哥一手牵我一手拉妹妹,走向凤凰树夹阴的中山公园,远远先看见那双簌簌掉粉的白力土鞋,路标一样显眼,父亲在公园门口望眼欲穿。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父亲唯一允许自己的奢侈,平时干苦力,他趿拉着一双破军鞋。
父亲被改造掉的不仅有白西装、发蜡,还有家庭和公职。他期满回家之前,母亲经不起领导和社会压力,已和父亲协议离婚。带哥哥一起住在鼓浪屿祖母家的父亲,幸运地碰上个颇通情达理的居委会,不仅很快介绍了一份重体力劳动给他,一年后满街都是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有政治污点的父亲每天如履薄冰,却侥幸逃过此劫。
渴望合家破镜重圆,忍受心中痛苦的父亲,拉起载货板车。从火车站到渡口约5公里,拉一趟挣8毛钱,每天两趟,四个来回,可以得一块六,不算少。上午和下午点心都是豆浆4分加馒头3分,渡轮1毛钱,午餐半斤米饭两毛钱菜,这已去掉5毛2,还要扣去刮风下雨的损失。最重要的是不能生病。点心和午饭都是最低限度的体力补充,须知他每天拉数百斤重物,步行20公里,又有多年胃病史。现在父亲的算盘拨来拨去虽然只有两位数,要在小数点后面节省零头,仍须发挥聪明才智哩。偶尔空车返回时,有人搬家求载个家具什么的,就有非法的额外收入。三五毛钱罢,虽然最多只有两块钱,已是天上掉下肉包子,父亲便大大破费买半斤红糖饼干,泡一杯茶末,怡然自得地给自己压惊。
一分钱看作磨盘大的父亲,在火车站看到一位中年教师,拎件半新的绒衣向路人求抵押9块钱,说丢了火车票,急于回老家探母病。父亲拍出十块钱,用清秀的隶书写下自己的姓名地址,说:“钱借你,方便时还我,这也是血汗钱。穿上衣服吧,天冷。”那人不久即把钱邮来,同时还有一包裹,是上品红菰和笋干。
我身上那么一点江湖义气,可以说是父亲的遗传。
父亲经常载货的木材公司看中父亲一手好算盘,请他当仓管员,正式评了个二级工。重操财政旧业的父亲虽不必再马拉松竞走,但要清点原木和各种型号的模板,劳动仍然繁重。他说服我们姊妹俩暑假里到他工作的露天堆场去帮忙,拾捡遍地的碎木块。不一会儿,我们的手指扎了刺,头发上脸蛋上沾满汗水和锯木屑,我因为捉一只绿色大蚂蚱,袖子扯裂了,飘飘扬扬,翅膀一样。父亲脸上一直喜气洋洋。他犒赏我们6分钱一碗花生浆和8分钱的大肉包。父亲那样骄傲地介绍我们给他的工友;兴致勃勃带我们参观肮脏不堪的综合办公室,在他的糙木写字台上有我们的全家福。父亲看我们狼吞虎咽时不觉咂着嘴,是那样的满足。
我似乎没有从父亲的精心策划中得到什么社会实践教育,但很可能从这一天起,我们完全认同了父亲。
上山下乡运动的铁扫帚把我们兄妹全赶到上杭山区。轮到父亲源源不断给寄包裹。有次父亲寄了个15五公斤重的木条箱,几个男孩拿扁挑翻山去公社扛回来。我照例把包裹往厨房大柜一扔,轮到谁烧饭,谁就伸手掏去。几天后接父亲信,说包裹里不但有三个梨还有月饼,方晓得不知不觉已过了中秋。赶快把包裹倒出来,梨流着黑水,月饼尚有希望,活学活用父亲当年烤蛋糕的经验,六个同伴围在大锅边煎月饼。月饼和鼻子都有点酸,每个人很仔细地把饼屑送进嘴里。
插队期间我开始写诗。写过一首《我想有个家》,只记得其中几句:“哥哥吹笛子/爸爸爱喝茶/葡萄棚下妈妈养鸡鸭。”多年以后父亲还念叨,说这是我最好的诗,可惜丢了,没有发表。
我进了工厂当炉前工,高温,重体力,三班倒,十分辛苦。一边失眠发烧一边夜夜读书写作,人瘦得只有42公斤。我临街的八角房开始有文学青年来往,高谈阔论弄得路人皆知。父亲和我开诚布公,要我烧掉诗稿,说我写那样的诗非常危险。我年轻气盛,拧着脖子,“你就当没有我这女儿好了。不是还有哥哥妹妹吗?”父亲亲身体会过反右、四清、“文革”历次运动,深知文字狱的厉害。他叹息着走开去,“你以为出了事,我和你哥哥妹妹还能安然无恙吗?”
劝阻无望,父亲只好接受,而且全力支持。为了加强营养,不惜把他和我的伙食分出来另过(妹妹工作在福州)。菜炒好了,父亲在我窗外逡巡,等我放下笔再叫吃饭。我唯一的家务是洗自己的衣服,连被子都是父亲戴上老花眼镜绗的。可以说当闺女时,我好像连厨房都很少进去。
嫁人时我已是专业作家,公公婆婆丈夫儿子,现代都市里可算大家庭了。买菜做饭带孩子,还有自虐式又洗又涮的洁癖,每天蓬头垢脸心浮气躁,何来诗情画意?常有来友夸我而今做得一手好菜,有乃父之风。父亲心里难过,背地说我丈夫:“我养一个诗人女儿,你家得一管家媳妇。从前为了让她专心工作,连茶都要我替她沏好的。”
右派平反,父亲即办了退休手续,虽然未补发二十年工资,但他原先的工资级别就很高,随着厦门经济发展,他的退休金水涨船高,日子一天天滋润起来。
“可惜你母亲不能起死回生!”父亲遗憾着。
我也曾试着劝父亲寻个老伴,他都摇头。我们未成家时,他怕委屈我们;儿女们分巢而居,他又担心家里有了不相干的人,我们有陌生感不愿回娘家。
热爱生活(现有流行说法是重视生活质量)的父亲一旦手头宽绰,首先发扬光大的是他的美食天性。祖传的春卷、韭菜合、红焖猪蹄、蟹粥鱼糜凤尾虾,一一真材实料精工细作起来;又“克隆”人家酒宴名肴,朋友饭桌偷艺,篡改旅行中见习的南北风味;甚至手持一部古龙的武侠小说,依样画葫芦仿真一品“翡翠鸡”。每个周末召集儿孙们回去品尝,在我们中间掀起烹饪比学赶帮超。
他以武侠小说为指南,独自访遍名山胜水。身上背照相机不断更新换代,拍扬眉吐气的自己,拍躲着镜头的孩子们,还主动拍亲戚朋友们,花钱冲洗后挨家挨户去分发。
父亲很以诗书传家为骄傲,几件书画精品,父亲临终交给我,说唯此留我纪念。现挂在我的客厅,朝夕相伴。父亲劝我焚稿时,他自己其实手痒,写了不少格律诗。晚年他自号箴斋老人,辑诗成册,题《箴斋诗笺》,为访客问友必备礼品之一。有段时间他忙于参加“中华诗词学会”,在海内外发表诗词,人选这里那里的选本。父亲自有一帮文朋诗友。我有时回娘家,见三四青年,团团围坐,听父亲引经据典传授诗词格律。
有次文章写一半,挂电话问父亲,“及笄之年”是几岁,父亲回答了。电话放下10分钟,父亲抱着大《辞海》来我家,再跟我说“弱冠”,说“而立”,顺便摇头说我“家学不足”。
我很是惭愧,父亲。
感恩寄语
父亲往往用他的生活经历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在父亲的世界里,没有坎坷是过不去的,每一个困难都是一份经历,而这些父亲都会毫不保留的统统传授给我们。无论生活是贫穷还是富裕,父亲都会将爱播撒在我们的心里。当我们取得成功的时候,父亲会把鼓励的眼神和告诫的话语一并送上,当我们生活不如意的时候,父亲会倾其所能帮助我们。在父爱的天空下,我们最最幸福的那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