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我,似乎在说:我是一只母兽,可我也有过人的温柔。我会用我的乳房去喂养你,滋润你干渴的喉咙。你已经在旅途中焦渴难忍,我会用汩汩的旺盛乳汁去浇灌你。谁都没有我的乳汁多,它又多又甘甜,富有营养,这就是野物与人的区别。多少人想喝这乳汁,馋得双眼僵直。那些眼睛我可太熟悉了。你不要提那个老院长,真的。不用说他也有那样一双目光;你也不要提韩立——那个可恶的假斯文,那个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当然他也有如愿以偿的时候,可是他要为这个付出代价。我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而他们却有了一辈子难以赎回的罪孽。我会报复,我是一只野兽,我什么都不怕。我经历了一切,什么也不怕。等他们明白过来就晚了,我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撕碎,撕得粉碎。我不会怜悯他们。我的牙齿是尖的,我是一只母兽!
我害怕了:你真的是一只母兽,你使我吓得浑身颤抖……我要逃离你,逃离你——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我不知这个夜晚逃走还来不来得及、你能否追赶、能否撕咬……
她站起又坐下:你不要逃开——因为我不会撕咬。我知道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不会撕咬你。但是当你奔跑时我就会跟上,那时说不定又有了野性,说不定又会撕咬——你最好就这么躺着,安安静静地躺着。最好的办法是:你把我从兽群里领回吧!你把我赎回啊!我需要你,需要你……
我躲闪:可你不要碰我,不要触摸我——我害怕野兽的爪子搭到我的肩上,我害怕……
她嘴角颤抖:你过分担心了!这不是野兽的爪子——你看它多么温热和柔软……
我说:我害怕,我害怕!尽管你没有伸出那样的爪子,可我还是感到了威胁。我要离开,我身上发抖。
她站起:亲爱的不要走,不要走。亲爱的你救救我,救救我——你面前匍匐的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物,它浑身哆嗦,它已经迷途……它又饥饿又悔恨——它奔走了这么久,要寻找一个主人——你就是主人,你是惟一能够解救它的人,一个可以把它从兽群里搭救出来的恩人。请你奉献出一点点的善良吧,这对于它就是无边的恩赐……
我身上打颤:你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力量,我也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请你走开吧,请你宽恕吧——我不会打扰你,你也别再打扰我。
她伸出手:亲爱的,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们那时——啊,那时!那时!那时的一切——一切情分,救救我吧,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我问自己:这是谁在呼救?这是一只母兽的声音吗?在我听来它是那样新鲜——可是就在不久以前,一个可爱的孩子也发出了类似的呼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那时呢?那时你在哪里?
她号啕大哭:亲爱的你不要、不要……我虽然是一只母兽,可我还没有那么残忍——最凶残的野兽都在我的身边,一片蓝幽幽的眼睛盯住了猎物。它们想把我吃掉……
3
一夜的剧烈驳辩、争执,醒来时一切宛若眼前。我不能在屋里停留下去,因为这儿好像到处都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
我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天近正午时分才回到住处。可是一进走廊服务员就告诉我:有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我的目光转向客人。她的脸正朝向窗外,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女医师。我请她进屋。
“请原谅——又来打扰您了。因为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了想,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的声音非常轻缓,这一次没有什么开场白,而是直奔主题:“我还是为那个事来的。我想告诉你,请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坏,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今天不愿解释,只想最后说一点——那一天他们告诉我有个急症病人。我过去一看,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小一个孩子。他眉毛嘴巴都拧到了一起,可我还是看出这是个特别漂亮的小男孩儿。我的孩子差不多和他一般大。我喜欢孩子,真的;可我的职业需要我冷静下来,按部就班,先听诊、判断,病人怎么呼喊、周围的人怎么催促,都不能扰乱我的工作……一开始我就认为是肠脉管栓塞。他这样的病例在我们这儿很少,几乎没人得过这样的病。我提出马上让他上手术台,可医院有一个硬性规定:除了极特殊的急症病人外,必须先交押金。我说这就是一个特殊的急症病人,院长偏不这样认为,说是一般的肠痉挛,没什么。后来他们告诉我,病人家属跑回去拿押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就会到的。你知道我们每天接触的病人多了,病人家属考虑问题只站在病人的角度,而我们却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我承认接触病人多了会松弛,但我们对待急症还是负责的。我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有不顾一切把他推向手术台——要知道我有能力左右那个院长!我向你坦白地说:院长有几分怕我,他最后会照我说的办。可我当时没有那样做——我没考虑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当时听他的脉搏、心跳,觉得一切还都可以——想不到突然就……那是谁也没法预料的。我想那肯定是动脉破裂……”
“无论怎样讲,你们那时的拖延是一种犯罪。”
“这里面当然有死板执行规定的情况……”
“不,世上不会有见死不救的规定。你在摆脱自己的责任。”
严菲全身打颤:“我说过出乎意料,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突然……”
严菲急得要喊起来。当然是没有预料——这一点她没有必要说谎。我只是告诉她:“你们身上缺少人们常说的一种东西……”
“缺少什么?”
“你们没有心!”
“……”
严菲瞪大了双眼。她一直看着我,“我没有……心?”
“是的。”
她像是一直看着窗外那片果树、那些即将成熟的果子。她咕哝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回过身,像肚子疼似的蹲下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着她。
她发出一声声叹息。这声音有点像呻吟,然后又开始了抽咽。
我听了有些难过。我想从她脸上发现一点岁月留下的痕迹,比如说一丝皱纹、一点倦态。没有。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她的皮肤仍然细嫩。岁月留给她的创痛简直看不出来。
她站起来,“也许说出来你不信,骆明的死简直没有对我产生多大震动……”
“这我相信!”
“你可能认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每天都看到有人死去,死在手术台上、病房里、急诊室里。我不是指这个,像我这样对死无动于衷的人,在医院里也不多。正像你刚才讲的,我没有心了,当然也就没有爱和恨了,我就是这么木木的,像个被摆来摆去的器械。我再也不会想别的,因为想也没用,只不过活得更累。我没有能力去承担,连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在内,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们。有时我觉得对不起孩子,特别是我的男人——我几次试着去爱他们,结果发现这有点像演戏一样。我做不到,因为我真的是没有‘心’了……”
我钦佩她的诚实。不过这听起来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只是在活下去。我觉得工作也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工作?救人有什么意义?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被里里外外地毁掉了,那种毁坏后来还有无数次,每一次都使我的血再冷一次,最后差不多都结了冰——再也没有什么能暖过来——连你也不能,所以后来我就不怕你了,不怕走近你,我见了你会很坦然的。你为骆明的事责备我、骂我吧,和别人一起告发我吧,我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怨恨——我正好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
“到我叔伯哥哥去的地方。”
我心上一怔。
她垂下眼睫:“一切都没有意思——你真的觉得四周这一切很有意思吗?人早晚都要去那些地方,还不如早点去。我被抢救过两次。真的。一次是我的爱人发现了,一次是那个恶心人的院长。他们救了我,所以我恨他们,我会报复的。我不会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待在医院里。你有一天听到我出了什么事,一点也不要惊讶……我的男人,那个可怜的人,在上个月里的一次车祸中死了……”
我愣愣地看她。
“他死了,我没掉一滴泪,也没觉得怎样,只觉得家里空得慌——就剩下我和孩子了,你看,睡觉时身边那个呼呼喘的家伙没了。还有他的衣服,也没人穿了……我如今感到的不过是这些。”
我觉得无话可说。
“院长派我到‘得耳’的公司去,还要我到其他一些暴发户那里,我想好啊,你这个混蛋把我也搭上了。去就去,坐着他们的高级轿车,有时让他们带到旅游区去玩,一住就是几天。可我火起来,谁的爪子也别想碰我,我有时就有那么一股拗劲儿。车子在路上飞跑,这让我想起了男人遭的车祸,这才多少有点难过。有一天我正难过,一个人的爪子又碰上了我,我就用听诊器狠狠一抡,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把他打昏了。当时他的司机像逮一个女特务似的把我扭住,用带子把我捆起来。我说你不用捆,我不会逃。就这样他们把我拉到派出所去。我说没什么,来吧,我说你记:那个车上的家伙不把我当成一个医生,他明明看见我带着听诊器,却硬以为我是一个‘婊子’——这会儿那个审问的人也把我当成一个‘婊子’。我对他说:是,我是一个‘婊子’,你要听听与我来往的那些人的名字吗?那么你记吧。我把一个个名字按职务高低给他排列起来,他立刻傻了眼。他让我赶快停下,我偏要说。我说要审就得审完。审问的人认定我有精神病,再不就是故意抵毁什么人——我哈哈大笑,站起来就走了。从那儿以后,院长再也不派我出去了……我是一个流浪女人啊,从小就是!很小时,妈妈把我一个人放在村子里,我跟那些野孩子在一块儿混,后来才遇到了你……我想说的是,我是个苦命孤女,到处流浪,一会儿搭上这条船,一会儿搭上那条船——没掉到水里淹死就算万幸了。我在船上颠簸得真苦啊!我一直想让船载着我到大洋的那一边、那一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那里的人会把我当成一个脸上没有标记的新人。那时我才能活得好,活得像人一样……现在不行了,一切全完了。我今天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第一次……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一钱不值,你记得的只是过去的那个我——可你也是过去的你吗?你明明知道咱俩都不是了,我们都不是了!那时的我们、原来的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就像河水一样流过去了。所以我希望你再别用那种眼光盯着我。你就把我当成现在的我——我也把你当成现在的你——你伸出手来——哪怕打我一下也好……”
我不由自主地躲开一点。
“看着我!你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呀!你说我残酷,我见死不救,那么你呢?!伸出手来,你伸出手来啊!”
我只觉得四周冰窟一样寒冷。我的全身都在打抖。
“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啊!伸出你的手——”
“你是菲菲?”
她深深地点头。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火把、星星、大海和灌木——灌木丛中那个徘徊的少年?
“我是菲菲,真的是菲菲……伸出手,伸出你的手来啊……”
太阳落山
1
天快黑了。只要太阳落山,茫茫夜色深处那一场连一场的流水宴就要开始了。有人已经盼了一天,无心做任何事情,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白天是等待,是挨和蹭,是慢慢熬过的一段时间。只有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才打起精神。严菲是所有夜猫子当中的老资格,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谁是她的同类。无论一个人经过怎样高明的伪装,她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识别这人是不是真正的夜猫子。有人一下连一下地打哈欠,好像是那种习惯于夜生活的人,其实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过是夜里失眠罢了。有的人精神十足,像韩立主任,看人时总是瞪大双眼,冷冷的有些吓人,还不时地伸手顶一下金丝眼镜的下缘,其实他正睡着——他差不多睡着。这才是一个真材实料的夜猫子,是隐在夜色里的各种流水大宴旁的固定客人。他白天里那副精神头儿不过是一种表象,是来自日久天长的一种修炼,是一般人绝对识不破的高深功夫。只有严菲看得明明白白,并多少知道其中的弯跷。她十分清楚这个人大白天在干什么:睡眠,采用特殊的方式睡眠。他起码是没有开动这架知觉机器的全部,大脑中的绝大部分是关闭的,只余出很小的一个边角,用来应付日常——如见了人打个招呼、吃饭喝水、查房会诊等等,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是一个天才。严菲阅人无数,但心里真正崇拜的人物只有韩立。这人从模样上看就是一个非同凡响的角色:瓜子形的脸不大,终日冷肃,刮得铁青的下巴中间有个小小的坑凹;眼睛专注,目光沉重可达一吨;一口坚实的牙齿下缘往里收紧,让人想到马的牙齿——所有身体器官强健的人都长了这样的一口牙齿。她认为整整一座医院或更大一个范围内,自己算是第一号夜猫子。但韩立是个超级夜猫子,她已经无法将其排序。这个人体量不大,身形紧凑,个子中等偏下,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他的话语极少,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最大奥秘:夜里几乎不睡,这是他最重要的生活时间,全部的乐趣与希望以及事业,都悉数放入夜色。他上午十点之前不会出现在任何场所,即使偶有起早来到会议或其他场合也毫无倦意。非但没有萎靡,而且还是最精神的一个,犀利的目光常常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白天的绝大多数信息都不入脑,顶多是暂存在一个边角。